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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点苍苔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霜雪人间




第二十三章 梦
    朝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着织锦云纹玄色华服,头戴鎏金凤冠,一步一步顺着神庙的白玉阶梯拾阶而上。

    长梯一眼望不到头,四周有仙气环绕,弦歌之声隐隐绰绰,白玉阑干,广寒宫阙,暮云如嶂开。台阶两旁放着远大于常物的玉琮,高耸入云,通体天青,质地温润,有花鸟人首刻于其上,栩栩如生,也有铭文密密麻麻排布着,笔力刚健雄浑,似是出自仓颉大神之手。她看不太清那些文字,却隐隐知道,这入木三分刻着的该是天地大道,宗常。

    她走了许久,双腿有些酸胀。弦歌之声唱着太平盛世,五光琉璃仙气蒸的是福寿绵长,她却只感觉沉。鎏金凤冠,织锦玄色华服都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身上,她的命途中,她的酣梦里,挣脱不得,无处逃遁。

    走了许久,方才见了一扇门。朝华推开门,里面摩肩接踵皆是人,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朱雀街聚贤斋跟前。恰是天宝年间,盛世安康,聚贤斋里高朋满座,皆是贵客。她疑惑地步入茶楼,一个小二将她撞得一步踉跄;再往前,又是一人将其撞了一下。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无一人识得她,亦无一人看得见她。她感到有些烦,提着裙摆,顺偏门出,由一段清歌流觞的长廊走到了别苑。院中栽满了珍奇花木,一段曲水,一方汉白玉浮桥,小小的别院竟有仙意围绕,一颗木兰花载在院子的正中,开得煞是娇嫩。太过娇嫩,甚至有中荼蘼而至艳,至艳而向衰之感。

    院中一角的石桌子上放着两杯酒,桌边坐了一人,轻袍缓带,羽扇纶巾,看不清形貌。那人也没看见她,只见那人拿起白玉杯悠悠品了一口,道:“你可识得此物”

    朝华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在同自己说话。

    她还没回话,又听那人道:“想来是识得的。你啊,游历人间多载,大好的山川都看了个遍,哪像我,一段象牙笏就将我限得死死的,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为何这般说”她问。

    那人却不答,自顾自道:“你说人这一世,兜兜转转也不过一个结局。求富贵也是这个结局,求权势也是这个结局,我呀,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敢奢念,这富贵也好权势也好,却又纷纷地朝我这撞了过来。这一撞,却令我只得被困在这皇城根里,唱一句‘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他径自唱着,朝华却隐隐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

    她回过头,只见影壁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提了一盏灯。

    “你是谁”她问。

    那人不答。

    她又问了一句,那人笑了笑,提着灯径自走上前,推开别苑里一间房的门。朝华满心狐疑,跟了过去,只见房中陈设煞是简单,一张木桌,一个空落落的梨花架子,一排药柜子顶在墙边,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药柜子上的小抽屉一个一个地,忽然有了名牌。

    顾宗楠,胡世安。王觉。一个一个,皆是一段段的绵软踪迹,一寸寸的芳心,一处又一处的参商永隔。朝华怔怔然落下泪来。

    “为何”她问。

    提灯之人不答,她便又问了一遍。

    提灯之人笑了,道:“已成了鬼的人,有什么为何”

    她怒而回头,提灯人依然笑眯眯地,指了指距她最近的一个抽屉,道:“何不打开看看”

    朝华依言打开了,那个抽屉没有名字。抽屉里有一叠纸,纸上一片皆是空白,她满心疑惑,又细看了看,忽而一阵风,将那抽屉里的白纸都吹了出来。白纸落了一地,落叶一般萧萧地往外飘,她忙抓了一张,翻过来,只见那纸上大大地写了一个“死”字。

    字迹雄浑仓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冷冷一笑,道:“你道我怕这个”言罢,操起那张白纸便朝提灯人砸去。

    提灯之人依旧笑眯眯地,道:“九殿下自是不怕。九殿下从死里来,再归到死中去,又怎会怕这个”朝华怒极,抽出抽屉砸向那人,那人却道:“九殿下怕的是天地悠悠,生死无人问;怕的是太平人间,人人皆有归处。而唯独你人,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没有故土,没有前路。我说得对不对”

    朝华被她气得笑了,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揣测我”

    “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入琼杯。归不来,归不来……”一边念着,提灯之人渐渐地不见了。那一方桌子,一个梨花架与一排抽屉也都不见了。朝华转过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高台上,台子边沿是无尽的深渊,深渊中燃着熊熊烈火。

    她的前面站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气质飘然出尘。他白衣胜雪,长长的衣襟逶迤到白玉台阶上,衣上绣着玉竹松林。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在笑着,那人给了她一张琴,一枚白玉扳指,一个白玉圭。

    他柔声道:“拿好,切莫将这些东西弄丢了。”

    她问为何。他道:“我这辈子愿意为你做这许多事,无论是天上的星辰或是山间清风,你想要,都可以送你。但若是有下辈子,朝华。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朝华蓦地惊醒,冷汗湿透重衣。

    她缓缓张开手,掌心纹路痴缠,纷乱毫无头绪,不是福相。

    阳光透过窗棂斜撒进来,照彻了屋内灰尘沉浮翻滚。恰是暖风和煦,日上三竿,太平盛世,人间安稳。

    &



第二十四章 减字木兰花
    “……怎的是你”怀君见了她,垂在广袖白衫中的手竟有些抖。

    许是被气的,朝华想。她干捂着嘴咳了一声,道:“你怎的在这里”

    怀君白衣白发,望着甚是仙风道骨。——然也仅仅是望着而已。此人有一个十分清奇的毛病,那便是无论何种境况,但凡听他说话之人超过三个,他便紧张得不能自已,双手发抖,如一个待审的犯人。

    有人猜怀君长老该是闭关太久,猛地面对众人依然紧张得无法自已;又有人猜此人许是被那位惊才绝艳却又英年早逝的师兄保护了太久,年纪轻轻初担大任,免不了行止有偏,然无怪乎众人猜测,若非他曾在妖王血战中连斩潇湘无归两大妖,少有人能够相信这位开口脸红惜字如金的嗫喏年轻人有着这样惊绝的剑法。

    也无怪好事者曾将他与那位惊才绝艳的师兄相对比,一个人的剑法可以狠厉至此,而其耳根子又可以软糯至此,实在不多见。

    “……临衍是我师侄。”他将师侄二字狠狠念出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自然,朝华想,但凡有一线可能,他怕恨不得将天枢门众人都拴起来,距离她远远的,最好永世不得相见;若是见了,也自当她是个居心叵测的老妖婆便好,最好永世不要同她说上话。

    然你师侄的命是我救的,你徒弟的案子也是我帮忙破的,你自己的剑诀还有一部分是我讨来的,我大费这许多周章耗了这多心神,你怎的还记挂着那百十年前的一点破事朝华又干咳了两声,道:“我知道。我……来给他带个话。”

    “什么话”怀君伸出手,其将她拦在外面的样子颇似护犊子的老母鸡。朝华无奈,道:“你真要如此么”

    “……我警告你,我师兄就这一个徒弟,你,你最好离他远些!”

    朝华叹了口气。这又同山石道人有何关系

    然则二者对峙,相顾无言,一时无人占上风。万分尴尬之际,临衍在里头轻唤了一声:“……师叔是不是朝华”朝华朝他挑了挑眉,怀君也看了看房里,方才不甘不愿让开身。

    ——可是他为何唤你朝华!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朝华已经推门进去了。

    临衍见她进来,也站起身。朝华看他脸色红润,身体强健,想来吃的不错。他的屋内陈设简朴素雅,除去居必要品外无一件装饰器物,就连轩窗下的桌案上也只留了些笔墨纸张,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毛笔由大到小由左到右齐整整挂着,宣纸一丝不苟叠得无懈可击。朝华看得目瞪口呆,你这收拾屋子的本事比你师父还要令人瞠目结舌,你们一个个地都从哪里学来的这般奇巧淫技

    临衍请她坐下,又朝窗外看了看。怀君甩了个霜雪似的长袖,步履急促,脖子僵直,看身形颇为愤愤。临衍好生疑惑,怎的她竟把师叔气成这样

    朝华又咳了一声,道:“你喊我过来,有事”

    “你睡了两天两夜,本该让你休息一下的。但我方才听师叔……怀君长老说,他们派人去将那妖海棠铲了,又得了些许线索,我整理了一番此来龙去脉,想来你们应该有兴趣一听——怀君长老怎的走了”

    你师叔见了我便恨不得拆皮剥骨,饮我血寝我皮,此时不见你我,是为了保持他的君子骄矜。朝华没搭腔。

    “许是有急事。也罢,那我便说吧。”他道。

    前头章家二子的生辰,老道士,林墨白之事就暂且略过,临衍推测,那‘彭祖’想来便是乘黄。乘黄养了一株妖海棠,海棠助其食腐,阴时阴月之子的骨灰用作华肥。血蝙蝠不知前因后果,误以为吞食章小姐身躯便可增进修为,与乘黄相争不过便跑了。后来怕事情越闹越大,才想着杀林墨白灭口。

    “老实说,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雨,章小姐的尸身此时怕还藏得好好的。”

    朝华点头,继续道:“乘黄用了章小姐的尸身还嫌不够便又盯上了章博远,我猜阴时阴月之子固不难找,他们断不能把每个孩子都拐来。动静太大,太惹人注意。”

    临衍点了点头,接着道:“要想将事情做得隐秘,刨人一半尸身总比谋人性命要好,虽然此举亦为天谴,但若出了人命,必将惊动官府。我所不明白的是,是什么力量让他们由刨尸为生转而盯上了章小姐一个阴时阴月,当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朝华摇了摇头,临衍也叹了口气,道:“此事只能回头再问林墨白了吧。”他看朝华面露疑惑,解释道:“你那日忽然晕倒,想必不知道。林墨白自认罪孽深重,同意跟我们一起回天枢门去,由门中关上几年思过也不是坏事。”朝华点了点头,想,那贼狐狸想来也是打着躲个天雷的主意才宁愿和捉妖道士在一起。也好,岐山规矩森严,想必也能约束他一二。

    二人又随口聊了两句章家近况,章誉铭是找着了,官府的人在飞鹤亭旁边的小树林子中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惨兮兮地饿了三天,奄奄一息,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沉默片刻,朝华问:“北镜呢”

    “回来后也睡了一觉,现在想必该起了。师叔清了其摄魂术,人没事,需要休息几日。”

    朝华放下心,叹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各人自有天命,不可强



第二十五章 怀虚,怀虚
    季瑶的名字是半句诗凑的。

    给她起名字的也是个苦命人,她写了半句“孤山空念远,云水遥寄……”便没有再写下去。寄往何方呢何处是归处,何处又有归人她想不出,给她起名字的那个人也想不出,后来两人作别,她便将这半句诗化作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入了天枢门沐芳夫人的座下也再没有改过。季瑶自十岁入门,未曾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唯独于名字一事上极为执拗。她宁被逐出师门亦不愿改其名。此举未有先例,众长老哄之罚之都没有用,最后还是沐芳夫人出的主意,将“遥”改作“瑶”,好歹贵气些。

    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为众仙家之楷模;天枢门首座弟子沉稳刚毅,君子端方,亦是小辈弟子的楷模;而最不楷模的怕便是她了。季瑶常想,若非沐芳夫人游历之时自窑子里把她捡了出来,她这辈子都该是个身如浮萍的命。还有何不满呢又怎敢有何不满

    她常年待在后山,不与众弟子亲近,亦不与师兄亲近。沐芳夫人劝也没用,她便仿佛赖在后山莲池边的静心亭里似的,抄经,练武,静心,养性。非是不为,而是不敢,尤其当有新弟子入了门,问她为何同众人不用同一个道号的时候,她总觉得心底隐隐被撬动了一点暗。君子克己,明德,一点暗便是一点罪,是万万不许的;她答不上来,说不出口,只得继续日复一日地抄经,静心,明明德。

    有时候她会想,若师兄摊上的不是她这么个大麻烦,而是一个乖顺温软,眉清目秀的小师妹,是否于师娘与师兄都轻松许多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亦是同门师兄妹,由他们的师父做主定的亲,而自己毕竟不同,师兄虽不说,众弟子眼中看着她又怕而又嫌恶的样子,她心中有数。

    此番千里迢迢地过来,又或是坐实了这点不同。她想。

    她来的时候淋了些雨。临衍绕到静心堂的时候,季瑶从屋里出来,低着头,收了伞,发丝还没有全干。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依依有些湿,想是昨日被那瓢泼大雨浇过,浅水坑汇聚在院中一角,一个破了半边的花盆也支在那里,长长的君子兰叶子泡在水中,也无人管。远方的山岚如洗,春雨勾在屋檐角上将垂未垂,石阶旁边放了一个石狮子,狮子亦是湿的。季瑶的伞上画着盈盈的翠竹,也如刚被春雨洗过的那般疏朗清俊,她站在那里朝远方看了看,疏疏落落,清清冷冷,如飞花轻似梦,如丝雨牵着淡烟和轻愁。

    她转过身,瞧见临衍。她的长相可算得上清秀,眉如远山寒黛,肌肤莹润,透出少女的光泽。她也是薄唇,平日不苟言笑,连笑都强扯着一股愁滋味。而最令人注目的还是她脸上那块胎记,由左侧眉峰处一直蔓延到嘴角,色泽浅红,与她莹白的脸相对比,十分突兀。她平日都以厚刘海遮着左脸,今日却不知为何,将头发全盘了上去,更显得一张脸同她的眼睛被那胎记压坏了似地,光彩全无。

    临衍快步走上前去,季瑶笑了笑,轻声道:“师兄。”

    他听她说话,一腔翻涌思绪都仿佛被此方疏淡给抚平了,心下平静无波,又无端被勾起几分闲愁。闲愁沾着南方的烟雨滋味,淡烟疏雨,画屏是冷的,烛火是暖的。季瑶是桐州人,桐州地处南方,素以温软闻名,临衍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只觉得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方水土想必也该十分温柔。他端详了季瑶片刻,一切都还没变,她的样子连同那沾了烟雨滋味的无端愁绪,都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放下心来,柔声道:“你怎的来了师娘可知道你来怀君长老可有为难你”

    季瑶见了他,也是高兴,道:“不曾。师娘早盼我同大家多亲近,此番下山,她虽放心不下,亦是知道的。怀君长老不知情,以为我偷偷跑了出来,方才解释清楚,他也不生气。师兄一切可还好”

    好不好他朝屋里看了一眼,怀君正坐在主座上,手便放了一壶茶。他正闭着眼睛养神,想来也是劳累,临衍又朝小院门口看了一眼,影壁上影影绰绰,依稀刻的是太阴元君,其衣衫华美,仪态端方,掌的是月升月落与五湖与四海。他将丰城之行略略讲了两句,将朝华之事一带而过,又问道:“丰城之事暂告一段落,你许久不曾下山,可有想去的地方”

    山色竟有些空濛。季瑶跟着临衍步下台阶,一边小声道:“能见了师兄便是好的,游山玩水之事倒不强求。我听闻镜师姐受了伤,给她带了些师娘酿的九方膏,一会儿给她送过去。”言罢又回过头,问:“师兄生辰就要到了,可有想要的东西”

    临衍闻言,忽有些微妙之感。

    “只愿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你同大家身体康健,除此外别无所求。”

    季瑶笑道:“你这就将愿望说了出来,当心不灵。”话音方落,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当心。”临衍忙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扶着石狮子,堪堪稳住二人。一片触手温软,并不寒凉,临衍抬起头,季瑶忙收了手,道:“是我太笨,劳师兄挂心。”

    他还没回过味,只见朝华亦站在门口,看着二人,神色微妙。

    临衍忽然有些心虚,却又不知心虚为何,只觉得此番闲愁翻滚得太过不是时候,远不如剑诀那样令人思路清晰;而朝华挑了挑眉,只觉有趣。

    她给临衍留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朝季瑶点了点头,甚是慈眉善目,甚是德高望重。季瑶盯着她看了半晌,速速回了一礼。

    “方才那朝华姑娘……当真好看。”待二人走出小院时,季瑶小声道。

    “……再好的皮相皆是虚妄,大道是放在心里的。”临衍咳了一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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