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贺知县当下拢了拢袖子,站在书院门口侯了起来,目光扫过,换了平常这等破家的令尹谁不怕,但今日这些读书人却一个个如铁了心般。
贺知县但见门一开,好家伙,几名书生是将孔子和朱子的画像都请了出来,放在门口,衙门要揭书院匾额不是,好,那就是对孔圣,朱子不敬,传出了贺知县的名声就算完了。
贺知县心知,不能再和这般不讲理的书生玩下去了,待对方通报让自己入内后。贺知县毫不犹豫,在几名衙役护卫下,进入了濂江书院。
在门外的,林延潮见了这一幕,觉得事有缓和,也没插手。
贺知县来到借庐斋,但见白发白须的濂江书院山长林垠穿着一身儒袍,正气定神闲地在案前作画。
贺知县让左右衙役退下,到林垠面前道:山长,自己在此纵情书画,对学生们对抗官府不闻不问,不知大祸临头了吗?
林垠将笔上不停道:县尊,还有什么祸,比得上国人莫敢于言,道路以目,尔等身为一方父母,岂不知防民之口,甚防于川。川河崩决,这等大祸县尊视而不见,却来此抱薪救火,这不可笑吗?
贺知县道:朝廷有朝廷的法令和制度,读书人就该读书,不该非议朝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是人人都可对国事指手画脚,那么天下不就乱了吗?
没料到贺知县如此忧国忧民,那么阁下来错地方了,天下之乱,在于本末倒置,本乱而末治者否。贺知县不去朝廷上抓令天下大乱的诸公,而来至书院抓几个读书人,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贺知县气笑道:朝廷诸公若有错,自有御史言官弹劾,贺某身为地方正印官,只知替天子下安一方百姓。大道理,本官就不与你山长说了,眼下抚台大人下令,要贺某禁毁濂江书院。你当初也在朝为官,知道什么叫上命不可违,故而贺某也是奉命行事。请你不要为难在下,早早让弟子们散去,免得事情闹大了,都不好看。
林垠摇了摇头道:县尊,你这话就错了,老夫从未授意过弟子作过什么,你说门外弟子抗拒官府,那不过是弟子们自己所为,老夫教过他们几天书,何德何能让他们这般做。此事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第两百五十八章 多亏了师兄
在借庐斋外,一索,!弟子们正与几名衙役对峙。
而在斋里。
贺知县看着那‘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的对联,当下道:山长,你我谈及公道有何用?不错,本官下面那帮饭桶,确实拿外头那些弟子没办法。你也可以借着那些弟子对抗官府,这我无话可说,大不了我就如此向抚台大人交差就是,但是你将来必后悔。
林垠道:老夫俯仰无愧,有何后悔?
贺知县冷笑一声道:是吗,山长你是俯仰无愧,但是凭俯仰无愧这四个字,就能让你的弟子县试中式,府试中式?
林垠手下的笔一抖,画卷上沾染了几点浓墨问道:贺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知县负手道:你们幸幸苦苦办书院,还不是让弟子们有个好前程,可是明年县试,府试之时,若是若是濂江书院弟子一个也没中第,那该怎么办?
林垠搁下笔,抬起头道:你竟以此来威胁老夫。
贺知县道:本官也是被迫无奈。若是不如此,下官的前程也没有了。
林垠道:罢了,老夫答允你就是关掉书院就是,但你不许为难我的弟子。
贺知县听了苦笑一声道:本官若非迫不得已,怎会行此事,既是如此,就这么办,山长,万万莫要怪本官就是!
林垠摇了摇头道:走吧,老夫不想见到你!
贺知县当下离去,在门外招呼衙役们离开。
书院众弟子见衙役退去,纷纷赶来借庐斋问道:山长,这个姓贺的服软了吗?
定是这狗官怕了,哈哈。
是啊,刚才和那些狗腿子打的可带劲了,平日看那些衙役凶巴巴的,谁知道不堪一击,只要我等齐心协力,还有什么好怕的!
林燎问道:山长,姓贺答允不封我们书院了吗?
弟子们继续谈笑风生,林垠则是看向这些弟子道:不,老夫已是答允了贺知县,关闭濂江书院!
山长!
山长!
弟子们一片惊呼道:我等不怕贺知县,为何要受他所迫,关闭书院。
不错,我们不怕他!
大不了一死,山长教我辈读书人当重气节,轻生死,就算这狗官杀了我又有如何?
我们去找这狗官算账!
众弟子们都是一腔热诚,轰然响应。
林垠喝道:不许去!
众弟子第一次见林垠疾言厉色,都不敢说话。
但听林垠温和道:你们都是很好的弟子,重气节,轻生死是不错,但还有一句,大丈夫要惜有为之身,你们尚且年轻,不似我这般老朽了,轻生何意?你们都回去吧,今日起濂江书院暂时闭门,各自回家读书,记着!不要耽搁了明年的童拭!
众弟子还要再言,可林垠却主意已丁,众弟子们只能向林垠拜别。
当下众弟子们各自收拾东西,被驱离书院。众人站在书院门口,但见书院大门,被衙役们贴上封条,皆是举袖大哭,最后只能各自离开书院。
此刻林延潮正与贺知县在不远茶楼喝茶,贺知县道:解元郎,本官也是无可奈何,今日之事得罪了。
林延潮道:我也明白贺兄身不由己,不过我盼贺兄能念在我们交情上,通融一二。
贺知县听了用手指弹着桌案道:这,解元郎不是让兄弟我难做吗?
林延潮道:但朝廷只下令贺知县禁毁书院,今日书院闭门,贺知县已是对抚台大人有所交代,只需照此报上去就好了。待过几日,风头过了,书院重新再开,贺知县只需故作不知就好了。
贺知县不由摇了摇头,笑着道:解元郎,你这是钻空子嘛。
林延潮笑着道:这叫上有方策,下游对策嘛,贺兄,你就当帮小弟一个忙吧。
贺知县哈哈大笑道:真有你的,好,本官就卖你这个面子。
与贺知县谈妥之后,林延潮走下茶楼,见黄碧友与陈行贵十几位同窗走出书院后,也是面有悲色,他们见林延潮后一并道:林兄与贺知县谈得如何?
林延潮故意‘悲痛’地道:恐怕以后濂江书院是没了,能改叫濂水书院了,至于书院正门被封了,咱们要绕原路走后门了。
众人听开始还以为不能用,待听到后面都是会过意来齐声大笑。
众人都是道:太好了。
我们就知道,没有林解元办不了的事。
林延潮谦虚地道:哪里,我能办得什么事了?你们倒是要多谢贺知县通融才是。
众弟子们都是皱眉道:那个狗官,算了吧!
林延潮笑着道:快与其他同窗,都分说一下吧,别哭丧着脸回老家了,我估摸过不用半个月就能复课。
众弟子们都是一并抱拳道:咱们能够复课,多谢解元郎了!
林延潮摇了摇手道:谢什么解元郎,我是你们前辈,叫师兄!
众弟子们都是一并笑着道:师兄。
听闻书院不用关门,当下本是要离开的弟子们,都是被叫了回了来。
只是有些人走得太快,已是到了渡口没来得及就是,几位弟子当下答允托人递书信给他们家中,叫他们尽数返回书院就是。
当下众弟子们都是兴高采烈地回到书院。
林燎出门,正遇到几人斥道:你们怎么搞的?还敢回来,不怕官兵们把你们一个个都抓了吗?
见林燎这么说,众弟子们都相视一笑,不开口。
林延潮向林燎道:讲郎!
林燎讶然道:延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他们请你来帮忙吧?
随即林燎跺脚道:糊涂,你眼下是解元,一举一动备受他们注目,若是牵扯上此事,将来你的功名还要不要了?赶快回家,不可牵连其中。
林延潮笑着道:讲郎放心,学生已是与贺知县谈妥了此事。
当下林延潮将事情经过与林燎道了清楚。
林燎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
众人都是齐道:是啊,咱们书院能保住,多亏了师兄啊!
第两百五十九章 求仁
眼见书院不用被禁毁,众弟子们是一片高兴,少不了对林延潮也是一片赞誉,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
林燎当下对林延潮道:此事你做得很好,手段很圆滑,这点上我和山长都远远不如你。
林延潮温和地笑着:哪里,这都是山长和讲郎平日教导有方才是,弟子从书中才学得这些经世致用的道理。
林燎道:这是你的悟性,你已是出师了,我与山长不能再教你什么了,不过只要此番书院能存下,叫什么名字都无妨。重要是大家能有个读书用功之处,延潮,这一番我们书院弟子都要谢你才是!
林延潮拱手道:讲郎,这不过弟子作得一点微末之事罢了,其实贺知县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林燎点点头道:对,记人以怨,不如记人以恩。
当下林燎对周围弟子道:你们记着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不许去官府再闹了,山长交代你们实心准备明年的童试,才是你们的当务之急。
众弟子们当下一并笑着称是。
一名弟子笑着道:讲郎,我们还是赶快把此事,告诉山长吧!
是啊!山长定是比我等更加高兴。众人一并都是称是。
那还不是,这书院是山长几十年的心血啊!
林燎笑着道:那好吧。
于是众人一并往借庐斋走来,路上碰到书院斋夫,打扫夫,他们得知书院不用关门也是高兴。
待到了借庐斋前,众人见书斋大门却是紧闭。
众人都是站在门外侯立,林燎走上几步对门叫道:山长?
叫了几句,斋里无人回答,林燎回顾左右问道:今日你们谁看见山长离开了书院?
众人都道:没有看到。
斋夫道:我倒是看见,今日弟子走后,山长亲自锁了院舍,然后就一人回到了借庐斋里,应是在书斋里没有出门。
林燎听了走书斋门前推了一下门,但见门推不动,似被人从内用门栓顶住。
有人道:莫非山长是午睡吗?
另一人道:可是山长午睡时,从不锁门啊!
林燎心底也是奇怪,伸手拍门道:山长?山长?
斋里无人应答,见此几名弟子也是拍门,一并对门里叫道:山长?山长?
如此就算是午睡也该听见了,但门里毫无应答之声,几个弟子有些慌张手脚,当下动手撼门,可门框却纹丝不动。
林延潮向黄碧友问道:你们今日临走前,山长与你们说了什么?
黄碧友道:山长告诫我们,大丈夫要惜有为之身,你们尚且年轻,不似他这般老朽,何必轻生
林延潮顿时色变道:糊涂!这话弦外之音,你们怎么没听出来!
黄碧友和几名弟子也是额上出汗道:我,我,我等当时心底悲愤,也没注意。
林延潮当下上前吼道:还等什么,立即撞开门!
当下几个力气大的弟子奋力的撞门,几下之后,大门松动了一条缝。
一人探头进去朝门缝里面看了一眼,顿时颤声道:山长他,山长他
十几名弟子当下二话不说,一并使力撞门。
轰地一声,大门被撞开。
众人一并冲进斋内,地上一张小杌子翻倒在旁,而屋中正梁上三尺白绫跨过,白绫下打了一个死结。
山长!
山长!
弟子们一并抬头齐呼,看着容色平静,已是双目紧闭的山长林垠。
但见林垠容貌依旧慈和,他身上的儒袍如平常般整整齐齐,不起一丝褶皱,犹如他的治学般一丝不苟。林垠是屏退了所有弟子,让其离开了书院后,一个人闭上门在他的借庐斋中自缢的。
山长!弟子们一片哀呼。
林燎与十数名弟子跪在地上,用手扶着早已气绝多时的林垠袍角嚎啕大哭。
然后众弟子们小心翼翼地林垠的身子,将他从白绫上托起来,然后再扶着他的衣冠平放在地上。
众弟子们都在林垠身旁大哭,林燎也是垂泪道:山长,你为何不与我说一声。
几名弟子边哭边道:山长,宗海师兄,已是说通了贺知县,我们书院不用闭门了。你听见了没有?
山长!你叫我等不可重义轻生,自己却又何如此践行?
黄碧友顿足自责道: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
陈行贵蹲在地上道: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书斋里几十号人跪在林垠身旁,有弟子,也有斋夫,打扫夫。
林延潮在斋旁的桌案上拿起一张写有字的白纸,白纸旁搁着一支笔。
林延潮托起纸来,手腕微微颤抖,但见白纸上写着几个字。
生前一管笔,死后一缎绫。
林延潮看了这几行字,不由感叹,山长真是一位真正的儒者,就算临去之时,也没有一句怨怼之言。这等涵养非几十年之功,不能达到的。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