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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林延潮身旁几名弟子,从林延潮手里取过纸来看后都是道:这是先生的绝笔。

    林燎站起身来看完林垠绝笔后,对四周哭泣着弟子们道:哭什么!哭哭啼啼似个女人。

    四周的弟子都听了林燎的话,都是止住哭,咬着牙令自己不哭出声来。

    林燎看向诸位弟子道:山长此去犹如东汉范滂,虽死犹荣。人固有一死,然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山长之死,乃不辱身而死,不求生害仁而死,求仁得仁,死无可憾!

    林燎说着说着,亦是停住了梗咽的难再说一句,最后只能施礼向林垠尸身长长拜下,然后扭头走出借庐斋。

    一旁的弟子们当下也是一一至林垠身前,行大礼叩拜,然后走出书斋。

    轮到林延潮时。

    林延潮见了林垠安详的面容,默然了好一阵,心底想起平日他对自己谆谆教导,想起了当初他与自己说,他虽年纪老迈,不知能再活多久,却想看到自己进士及第那一日的风光,可眼下眼下。

    林延潮不由心底一阵难受,最后才一拜,起身走到屋外去。




第两百六十章 自问
    西山,下着一场泼天大雨,寺庙外大雨滚落,好似有人拿着鞭子在抽在打。

    但见天地昏暗无比,浩瀚的暴雨声充斥在耳中。

    林延潮坐在僧房的廊下与一僧人对弈,这天地咆哮般的大雨透了进来,雨水飞溅打湿他的青衫与对面僧人的僧袍上,都是浑然不觉。

    自山长逝去后,林延潮又回到了这西山的寺庙,避世而居数日。

    林延潮隐居在此,借着下棋打发心底的忧思。

    大雨之中,黑白的棋子点在方寸的棋盘上,清响被雨水声盖过,林延潮与那僧人都不肯因突然的大雨,而是中断对弈。

    对面的僧人道:‘檀越,看来这棋你似要输了。‘

    林延潮道:‘大师与我于棋道,都是野狐禅,下着玩的,何必认真。‘

    僧人笑着道:‘檀越,就算野狐禅也要胜负。‘

    林延潮与僧人道:‘出家人对胜负也这般执着吗?‘

    僧人道:‘不,是贫僧看到了胜负,檀越看到了执着罢了。‘

    林延潮忽而问道:‘听闻当年文丞相被俘上京后,遇一高僧传之大光明法,此法可破心中执念,看透生死,不知大师可会?‘

    僧人道:‘贫僧不会,但想当然尔。‘

    ‘怎么说?‘

    ‘世间八万四千法门,诸法平等,法法无二,在于抉择二字,就算贫僧修行的,是不是大光明法又有如何?‘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道:‘在下老师逝去,心中不能解,故而才想到了文丞相。‘

    僧人道:‘令师逝去,贫僧也有听说。令师与文丞相都是以身践道之人。正所谓拼一口气,点一盏灯,令师与文丞相都是以己之身为灯,照亮后人,着实令人敬佩。‘

    林延潮道:‘我知,佛家有传灯之说,传灯乃传法,灯火相传,辗转不绝。但何为气呢?‘

    僧人笑了笑道:‘理宗说气理二物,但贫僧却觉得气即是理,这要檀越自问了,你的气和理是什么呢?‘

    林延潮闻言陷入沉思。

    僧人说的不错,拼一口气,点一盏灯。点灯燃己而照人,但什么叫拼一口气呢。

    气这东西说来玄之又玄,但如文天祥的正气歌为何能千古流传,是因为他的文章里有一股气。

    林垠说过,若是读书人身上没有这口气,做人就没有骨头,写出的文章就不能看,就算文章作得再花团锦簇,也只是冬烘先生。

    林延潮当时不解,至今想起,自己的文章里,就缺了这一股气,但这股气是什么呢?

    如他乡试文章作得虽好,但事后看刘廷兰翁正春等人的,自觉得还是逊色一筹,但他们不如自己是因为自己正好揣摩到主考官的心思罢了。

    林延潮百思不得其解,在寺庙里住的更长了。

    这一日山上下起雨来,林延潮心底困思不能解,闷得难受,于是动起念头下山走走。

    林延潮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踏芒鞋,手持竹杖,在山间小道随意乱走。

    不知不觉,林延潮走到一山上,看着山下的村落,雨水浇灌下村落上冒着一阵白雾。林延潮突然记起这不是当初自己求学的张厝村吗?

    林延潮走到村外田边的阡陌上,雨水浇溉过山边的草木,焕然一新。

    故地重游,但路上的村民,都早已是不认得自己了,只是在看见自己蓑衣下的青衫,还以为是哪位秀才下乡了。

    村口进士牌坊依旧耸立,洪塘社学里孩童们清脆的读书声从里面传来,一种久违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林延潮走进社学,乡间社学门一推就开,门里也没有大社学里的斋夫上来闻讯。

    院子里的龙眼树早已是亭亭如盖,明伦堂上朗朗读书声一遍又一遍传来。

    林延潮走到廊下,将蓑衣斗笠放在墙角边滴水,透过窗格看去,老夫子并不在。

    至于社学里儒童们,也不是当初的同窗,但见儒童一个个背着双手,听着胸膛,满是稚气的脸上,认真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林延潮忽然想到,为什么孩童时候读书很欢乐,但后来长大后大家读书却渐渐变得辛苦了。

    刻苦勤奋这样虽是不错,但读书读得苦了,就是路走错了。

    背了一阵,儒童们背书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林延潮沉浸在沉思里依旧不觉,直到一名儒童走到了自己面前问道:‘请问你会念千字文吗?‘

    林延潮蹲下身子,看着儒童明亮的眼睛道:‘会啊!‘

    那儒童道:‘我们先生病了,两三天没来社学了。先生辛苦,我们不敢催,这几日我们三字经都背了几百遍了,想学千字文村里却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们讲,你可以来教我们吗?‘

    ‘好。‘

    林延潮整了整衣冠,梳理了一下发鬓,他记得林垠,林诚义当初与自己讲课时,都是很注重仪表的。

    自己也当以灯传灯。

    林延潮走到明伦堂上,看着桌案后儒童们一双双明亮,渴望求知的眼睛。

    ‘这是你的书,咱们社学就五本千字文课本呢,这本是最好的了。‘那男孩给林延潮递上一本翻得皱巴巴的书。

    林延潮看了书,愈发熟悉,这书不正是自己在社学里,用得那一本吗?

    林延潮一点一点地抚着书页心底道,真是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林延潮将书还回去道:‘你们拿去看,这千字文我会背啊!‘

    ‘是吗?太好了。‘

    这男孩捧着书下去,所有儒童都是端端正正的坐着。

    林延潮背着手,朗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念!‘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念!‘

    林延潮一字一句地念着,下面的儒童听得无比认真,仿佛如海绵般一点一点汲取的水分。

    看着儒童们求知的眼神,林延潮想起了种种过往经历,红尘十丈,磨志读书,科试连捷,乡试解元,山长身死,这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

    林延潮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道理,不就在眼前吗?



第两百六十一章 故人重逢
    在圆滑世故为成功学的今日,林延潮深感那个时代道之不行。

    穿越到这个时代后,他中了举人,在这紫醉金迷之世里,沉迷久了,愈发热衷于权力钱财,愈加沉沦下去。

    而今林延潮从这些孩童的求知认真的脸上,仿佛看到自己读书时的初衷。

    窗外的雨渐渐已是停了,天空放晴。

    朗朗读书声回荡在社学,令路过的村民们不由驻足旁听。

    一篇千字文讲完。

    林延潮忽问道:你们来社学读书是为了什么?

    下面儒童嘻嘻哈哈的,一人抢先道:我说,我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先来!

    对方站起身来嘻嘻笑了一阵道:我又忘了。

    众儒童哈哈一阵大笑,林延潮温言道:你先坐下,想好了再说。

    这时另一名儒童道:我读书是为了识字,将来好如我爹一样,替人家算账!

    林延潮点点头指着另一人问道:你呢?

    这儒童犹豫了下道:我不知干嘛要读书?但爹娘叫我来读书,我就来了。

    众儒童又是一阵嘻笑。

    一人大声道:我努力读书,是为了将来娶我们家隔壁的阿花!

    众儒童们顿时一并刮脸嘲笑道:羞,羞!

    那说要娶阿花的儒童,顿时红着脸低下头。

    林延潮也是莞尔一笑。

    那大哥哥,你读书是为何啊?

    林延潮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自己刚入书院时林垠问过自己,自己用孟子的话,答说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而今林延潮看着儒童们,笑了笑道:大概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吧!

    儒童不解问道:这句话出自哪里?

    林延潮道:出自大学章句,以后你们会读到的。

    大哥哥,你能再给我们读一遍千字文吗?你声音很好听啊!

    林延潮点点头,于是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念至一半,林延潮却见门外人影一闪。

    林延潮当下大步走出门外道:归贺兄!

    对方被叫住回头,勉强拱了拱手道:原来是你来了!

    林延潮道:先生不在,我在教他们千字文,你也是来替先生来的吗?

    张归贺点点头道:先生近来时常病,下不了床,却惦记着学生。我虽连童生不是,且在家读书准备明年县试,但偶然来代一代课还行的,不过既是你来了,就用不着我了。

    林延潮道:那倒是我越俎代庖了,不过在下好歹也是这社学弟子,先生有病,弟子服其劳也是应当的,对了先生,病得如何?

    张归贺道:都是老病了,先生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张总甲想要换一名先生,但社学里的学生们却舍不得他走,他也不愿意走。

    林延潮听了诧异,没料到说话尖酸的老夫子,竟然这么受学生爱戴,这画风不对啊。林延潮道:既是如此,我就放心了。

    林延潮与张归贺一并望向明伦堂里,那些儒童们,然后聊起来来。谈及过去事,张归贺忽道:五年前,我们二人就在堂上同窗共学,我觉得院里龙眼树是那么高那么大,待后来虽不觉得了,却现在念起以前来。

    林延潮听了这话不由感触甚深。

    先生?你怎么来了?

    张归贺站起身来,林延潮亦是见老夫子走进社学大门。

    明伦堂里的儒童们,一见老夫子都是涌了出来,一并拥在他的身边道:先生,你来了!

    先生,你病好了吗?

    老夫子比数年前所见更苍老了几分,但见他对儒童们倒是十分和蔼地道:还好,在家不放心,看看你们,我不在时候,你们有没有用功?

    儒童们一并道:我们有用功!这位大哥哥还教我们千字文呢?

    但见儒童们一并指向了自己,林延潮双手环起捧前,走进三步,向老夫子行了弟子礼:弟子林延潮,拜见先生!

    老夫子面上错愕一抹而过道: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朝我一个童生行弟子礼做什么?当不起,当不起。

    没错啊,还是这么酸!林延潮却正色道: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老夫子摇了摇头道:我哪里算你什么老师了,以后休要提起,我不会认的!

    林延潮恍然不觉地道:听闻先生病了,弟子甚为担心。

    老夫子听了咳了两声道: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事,我在家数日,本担心这些弟子拉下功课,听闻你来教他们千字文,也算是有心了吧。

    林延潮道:本来是归贺兄教的,弟子不过早来一步。

    一旁儒童拉住老夫子问道:先生,这位大哥哥是谁啊?

    老夫子看了林延潮一眼,很不情愿地解释道:他今科的解元郎,当初也是这社学的弟子。

    众儒童们听了都惊呆了:原来是举人老爷!还是解元郎。

    林延潮道:还是继续叫大哥哥好了,举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虽林延潮这么说,不过众儒童们还是投来一片崇拜的眼光。

    大哥哥,你当初真的也是我们一般,在这社学求学,然后考中的解元的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嗯,是啊,我也是你们先生的弟子呢,算得上你们前辈。

    众儒童都是雀跃。

    别人都说我们社学又旧又破,能出一个秀才已经是顶天了,没想到出了一位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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