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江埠头上去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石板路,这样的路叫合掌街,当中是窄窄的走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
路本就不容易走,还弄得特别狭窄,而林延潮左右都人,人挤人。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的渔民,脚夫提着一大竹篓的鱼鲜,牡蛎,挨着自己身旁走过。土路的开着不少鱼牙,蛎房牙的铺子。
鱼牙,蛎房牙就是鱼与牡蛎的批发行。
鱼牙,蛎房牙的店铺店铺间隔着风火山墙,屋脊上还镇着石兽,屋檐下大门敞着,人来人往的,临街三开间,一排的排扇门,显得气派很大。有些牙行柜台,用木栅栏隔开,开着两个小口,好像今天银行柜台一样。
渔民脚夫们抬着鱼货挤过人流,一篓一篓地抬进牙行的门里。
在柜台旁穿着短衫的伙计丝毫没有店大欺客的意思,上来帮手,抬了一程,然后才开始清点。穿着长衫的掌柜在打着算盘,一旁渔民的网首满脸堆着笑在旁声音洪亮地道:老掌柜的,今年牡蛎特大,你给个好价钱嘛!
一旁渔民,脚夫也是帮腔:老掌柜的,打渔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胡须花白掌柜打着算盘的手一停,斜了一眼道:成,多加你们几个钱,搬到开间去吧!
渔民们一阵欢呼。
一条街走下去,街面上除了鱼牙,蛎房牙,下去还开着渔网店,鞋店,豆干店,以及钱庄。整个濂浦村几乎就是繁华的渔镇,就算是民宅旁边,也很少看见身穿长衫的士子,反而是门口前一排矮凳上,老弱妇孺们坐在那,动作麻利地撬蛎壳。
真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城镇啊,林延潮不由感叹。
抬起头林延潮看见一白色的木构牌坊,横于头顶。上书进士两个大字,显然是进士牌坊无疑。
闽地进士牌坊不少,林延潮早就见怪不怪。以往一个村,一个县城出了进士,恨不得有多少人,立多少个,最好一排挂满。但濂浦乡似乎只有一面进士牌坊,丝毫不起眼的立着。
鲤鱼化龙图案旁就是一排小字,林延潮走近了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右阙上书着,正德丙寅岁孟春吉旦立,嘉靖庚子岁孟冬吉旦修。
中阙上书着,父林元美永乐辛丑科;
子林翰,成化丙戍科;
孙林庭?,弘治已未科;
林庭机,嘉靖乙未科;
侄孙林庭璺,嘉靖乙未科;
曾孙林炫,正德甲戍科;
林燫,嘉靖丁未科;
林烃,嘉靖壬戍科。
林延潮看手里数着,一,二,三七,八,八个进士,好吧,八个进士都写在一个进士牌坊上,倒是很环保,节约了不少木料钱不是。
林延潮找了三十多岁的男子问道:敢问濂浦书院在哪?
沿御道街走,上了坡往左拐就是。
多谢!
不客气!对方见林延潮行礼,也是还了一揖,心想果真是礼仪之乡,一个乡人竟也不俗。
林延潮背着行囊,顺着对方所指的路径,看到一处墙院前。正是石板铺地,白墙瓦屋,马鞍式的曲线山墙,正是粉墙黛瓦石板路。走进墙垣拱门,门匾上依次书着流丹,道南,易东,飞阁,照壁大大咧咧地刻着濂江书院四个大字。
照壁对面,两扇刷着黑油大门紧闭在那。
终于到地头了,林延潮感叹一句,上前敲门。
一名门子开门而出,通报了一声,当下门子引林延潮入书院内,正殿旁耳房里一名斋夫接待了林延潮。
斋夫相当于学校的教工,平日不司教学,但也是管事。
对方先一见林延潮就道:书院一年四次招收生员,五日前,上一次报名已是结束了,你若是要报名,请回吧,三个月以后再来!
一进门即吃了闭门羹。
林延潮眼见就要遭到扫地出门的待遇,当下道:别啊,我有信啊!
林延潮将林诚义给自己的举荐信拿来,斋夫一手接过仔细看了,看完后又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露出怀疑的神色。
第四十七章 面试
林延潮身上虽穿着浅浅刚给他做的长衫,但一看布料,就不甚名贵。斋夫难免有些衣冠取人的看法。
你要入书院附读?斋夫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道:正是。
对方又问道:你姓林,那么是濂浦林氏子弟?
不是。
不是?那可你府上有人在朝中做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算是吧。
斋夫脸色露出释然的神色道:原来是官宦之后,失敬,失敬,敢问一声官居何职,不是冒昧打探,但我总要记录一下,还报给山长讲郎知晓。
林延潮善解人意地道:当然,我爷爷是本地河泊所大使。
斋夫神色一僵道:河泊所大使那是几品?
杂职,不入流。
斋夫听了不由失笑问道:唯一只能是你家财丰厚了?不过看来不像的样子。
爷爷没成为河泊所大使前,家里勉强只在温饱。林延潮如实答道。
斋夫点点头,当下拿着林延潮荐信仔细地看起了第三遍。
林延潮开口道:敢问我还能入书院读书吗?
当下斋夫道:河泊所大使不算什么,你也差不多算是寒门子弟,按道理来说,书院是不会收录寒门子弟的,但除非你学业实在太过优异,或是有族里宗老,给你写的荐书。
林延潮看向对方手里拿着的荐书问道:可我的荐书可以吗?
斋夫道:我也就诧异了,你身为寒门子弟,居然有资格让老尚书相公,亲自给你写荐书,这实在是搞不懂啊!
老尚书相公???
林延潮来之前,仔细打探过濂浦林氏的底细。濂浦林氏出了四位尚书,除了两位已是过世外,还有两位都是健在。
一位是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现在已是致仕在家,另一位则是现南京工部尚书林燫。林燫眼下身在南京,自不可能是他,写信来推荐自己。
所以只能是在家休养的林庭机了。林庭机历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太常卿,南京工部尚书,最后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后因为儿子林燫升任北京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后,为了避嫌,提前致仕。
林延潮也是搞不清楚,但想来只也能叹服林诚义太强大了。他说是向族里宗老要求自己入濂江书院读书,但是没想到竟然是向林庭机请求的,这大腿未免也太粗了点吧。
正待林延潮沾沾自喜时,这斋夫将信纸摊到桌面道:不过老尚书相公,只是在信里说,给你一个进书院面试的机会,却没有说要录取你。
什么意思?
斋夫嘿嘿笑了两声道:也就是说,虽然你错过了报名时间,但看在老尚书相公的面上,我就替你报上了,但是三日后录用考试,能不能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要不然外人还以为我们这濂江书院,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读的。
最后还是要考试,不过也好,至少林诚义让自己至少有了一个参加考试的机会。
当下斋夫拿着了笔墨给林延潮道:将你姓名,籍贯,年庚,几岁发蒙,几岁读经学,蒙学读过什么书,又治过什么经,都写下来,另外三日后,再拿一篇你最得意的文章,对了,里面必须附一篇策问给讲郎看,什么不懂什么是策问,我等会再与你说。写完后,我带你去吃饭,再给你在村里找个房间先住下。
林延潮一边写一边问道:敢问三日后讲郎会考我些什么?
你管那么多,我们濂江书院收取学员,也自有一套章程。总之你有才华,都不用担心就是,没有才华,趁早走人,也别浪费功夫。
林延潮不由腹诽几句。
写完之后,斋夫看了一遍道:好了,我先带你去用饭。
这斋夫领着林延潮穿过学堂,来到后寝的食堂,对一个膳夫问道:中午还剩些什么吗?
那膳夫道:还有些牡蛎粉干。
先将就一下吧。说完斋夫走出门去了。
见林延潮没说什么,膳夫当下从锅底里舀了一大碗牡蛎粉干给林延潮,然后就出去忙了。
虽是剩饭,而且粉干也干了,没有汤底了,但林延潮早已是饥肠辘辘,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去,一吃下虽有点冷,但是味道还是很不错。里面芹菜的味道恰到好处,牡蛎也很新鲜,但是如果有一点老干妈就更幸福了。
嘘嘘几下,就是半碗粉干进去。
吃慢点,粉干坏胃!
斋夫不是什么时候又回来好心劝道,林延潮笑了笑,当下放慢了速度捡起芹菜吃,还是有点美中不足遗憾问:你们这都没有番椒吗?
番椒也就是辣椒,这个时候应是传入中国了吧。
林延潮这么问,斋夫,膳夫一并摇了摇头道:听都没听过。
林延潮一碗吃完,将碗一举道:再来一碗。
一旁膳夫也摇了摇头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学童。
林延潮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吃得饱腹肚圆,吃干抹尽后才罢了手。
等了许久的斋夫,在一旁看了也是没好气地道:走吧!
三日后,林延潮再度来到濂江书院。
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昨夜秋雨袭来,打下不少枯叶在地上。
阁楼前的水池上挂着一层青苔,在书院的台阶上,几名仆役正在打扫,林延潮拾阶而上。
这里到处透着一种古朴的味道,书院是唐朝时建的,南宋时朱熹来福州讲学,在书院传道,开创闽学。
南宋灭亡后,张世杰陆秀夫护着宋帝在福州登岸,以此为行宫,书院见证了南宋的落日余晖。
元灭之后,国朝鼎立,濂江书院随着林家的辉煌,出了八个进士,四个尚书。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但见三日前空旷的小楼里,已是坐满的学生。
郎朗读书声传来,穿越千年,无数士子曾在此头悬梁,锥刺股。
林延潮驻足在外,不由心底有了几分敬意。
走到昨日的耳房,那日接待自己的斋夫,正在那看见林延潮后道:等你有一段时候了,跟我来吧!
是。
林延潮当下跟着斋夫从小楼旁绕过对林延潮,对着小楼道:这是文昌阁,当年朱子讲学的地方。
然后他又指着一厢房道:这是右厢,当年朱子所住的地方。讲郎正在里面考校学生,你先在厢房等候一阵。
说着斋夫走进了厢房,林延潮左右看了下,但见文昌阁前平台上,类似笔洗的石臼,一旁石栏正面刻着文光射斗四个大字。
此地的一景一物,都是满满带着书院,悠远传承的气息。
无人闻之时,韦编三绝,读书进取,国家危难之时,投笔从戎报国,都说书生误国,逢国难之时,如文天祥之辈的读书人,何尝不曾为国奔走,死于社稷。
由宋,明以来,就是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国家以科举量才取士,如王守仁,张居正般胸怀天下之志的雄儒,正是我辈读书人。
撑着伞,下着小雨,耳旁回响着阵阵读书声,林延潮不由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一声激得一旁经过的几名学生不由驻足。
林延潮暗道失言,竟是将东林党党魁顾宪成的名言给窃取了。
林延潮立即转过身去,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打量起四周来。
正好这时右厢的门打开了,抽咽声从里面传来,但见一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童,走了出来。
一旁一名四十多岁穿着圆领襕儒生对一名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道:令郎根底还算扎实,但还需再打磨一下,回去读书,待明年开春了再来试试。
那男童听了哭得更是伤心,一旁穿着绸衫男子道:还是多谢先生指点了。
说完中年男子将男童领走,这时一旁斋夫指着林延潮道:林先生,这是从洪塘乡来的学生。
林延潮心知此人就是书院讲郎林燎,贡监出身,但见他穿着玉色布绢的衣裳,宽袖皂缘,头上皂条软巾垂带。这是标准的生员衫,举人监生也经常穿。
这个时代,一介秀才都可能有后世国学大师的水准。
林延潮向林燎行了一礼道:林延潮见过讲郎。
讲郎林燎点点头,对林延潮道:进来吧!
第四十八章 不早点告诉我
林延潮当下跟着对方走进了厢房内。
厢房内摆设十分简单,除了朱子像外,只有一个小案,两张麻席。
林延潮先向朱子像行了一礼,讲郎林燎已是坐下小案前的麻席上,伸手请林延潮入坐。林延潮看见对方居然是正坐,不由一凛,幸好想起林诚义以往教学生礼仪时,正坐的坐法。
林延潮当下到麻席前,将学子衫微微提起,然后坐在自己的腿上。
讲郎林燎点了点头,当下拿起写着林延潮资料的纸看了起来。
你在洪塘社学发蒙,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声律启蒙《千家诗《古文析义,《神童诗,嗯,根基尚可。只是你经学里,只读过《大学章义,我们书院所课的童生,一般都是读过四书,先登堂再求入室的。
这对方这么说,林延潮心底一沉暗道,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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