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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而征倭之战迄今为止已动用了朝廷一百万多两银子,还不知何时结束。而且这还是今年北虏还算效顺,且有番薯屯垦减轻了北直隶灾荒的情况下,若是国家再有用钱之事接踵而至,那么不知当如何应对。
天子听此顿时是雄心不再,只能下旨让九卿商议裁减冗官冗食,追比各省历年拖欠。
谁都知道这圣旨有说如同没说,实如杯水车薪。
于是满朝文武都以为朝鲜战事将难以为继,并将矛头都指向了现任首辅王锡爵的身上。
当时吏部尚书孙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先后而去,朝廷令吏部侍郎蔡国珍暂任吏部尚书,同时在吏部尚书右侍郎由原先礼部左侍郎赵用贤出任。
赵用贤与王锡爵早有不和,当初在三王并封的事上他支持了焚诏的林延潮,令王锡爵恨是不快。
王锡爵当即以小事驱逐赵用贤出朝堂上。
并且王锡爵将赵用贤驱逐后,趁胜追击将左都御史李世达,行人司行人高攀龙,吏部文选司郎中孟化鲤先后罢免,其意在于争夺吏部尚书之位。
随后王锡爵意属接替林延潮为礼部尚书罗万化出任吏部尚书,但此举遭到新任文选司郎中顾宪成的反对。在顾宪成的四面奔走之下,陈有年出任吏部尚书。
顾宪成以一名文选司郎中却斗赢了一品宰相,他因为此事而声闻天下,但在背后也隐隐看出天子对于顾宪成的支持,以及对王锡爵的提防。
随即王锡爵上疏请辞。
而此刻浙江宁波天一阁里,前礼部大员沈一贯阁内与浙江按察司副使林烃对弈。
这时候雨刚刚停歇,在这幽静的书阁之内,但听天井四面滴水有声。
过了片刻,疾雨又起,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又是哒哒作响。
两人对弈之时,倒也说不上是心无旁骛,不时端起茶来喝一口,随便看看雨势,然后在品论几句这天一阁中的藏书。
在这样的雨天之中,对于不介意胜负的人而言,下棋喝茶谈书倒是一件乐事。
棋下到一半,沈一贯陡然长叹一声,林烃看了一眼沈一贯,脸上倒是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提袖落子于棋盘上,但听啪嗒一声脆响,格外的悦耳好听。
林烃道:“何事能令肩吾兄烦心?”
沈***:“还不是朝廷上之事,听闻皇上,元辅都有意封贡,一旦封贡则宁波必然开港,若是如此,家乡父老以后恐怕没有一夜能够安枕了。贞耀兄,你的意思如何?”
林烃闻言道:“吾身为地方官员,不好在此事上轻易表态。”
沈***:“一旦宁波开港,恐怕以后有什么事,你我就是浙江百姓的罪人了。”
林烃道:“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楚!肩吾兄若有高见,不妨直接上疏给朝廷。是了,新任吏部尚书陈余姚不知可否代为发声!”
“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最后还是要着落在主张封贡的人身上。你的高徒正在朝鲜用命督率三军,若是他能打消封贡议和之主张,那就好了。”
林烃闻言笑而不答。
沈一贯又道:“听闻现任吏部尚书陈余姚与弟份属同年,不知平日交情如何?”
林烃略一思索道:“平淡如水。”
“前有陆平湖,后有孙余姚,现在又有一位陈余姚,咱们浙中可是出了三位太宰,贞耀在浙江为官一任,可是要多考量考量啊!对于宁波封贡的事情,咱们这位陈余姚可是上心的很啊。”
林烃又落一子在棋盘上然后笑着:“肩吾兄此局是处处着眼于实地,而不争外势吗?”
沈一贯笑了笑道:“没有实地,哪里来的外势,但凡能将棋盘所有实地合在一起,就是外势。”
林烃笑道:“某窃以为无论实地还是外势都不如争先二字,肩吾兄你我都是下棋之人,而棋盘外的事还是让小字辈的人自己拿主意吧!”
说完林烃又落一子,顿时棋盘上胜算已分。
沈一贯城府深沉,脸上则是毫不动声色,他伸手推枰然后道:“何尝有什么棋局内外,正如这一家一室又何尝不在这天下之中呢?”
林烃道:“肩吾兄胸怀天下,弟深感不如,当今元辅虽深得陛下信任,但是却和百官不睦。能安于上不能安于下的宰相,恐怕是更难于能安于下而不能安于上的宰相。”
“来日若有廷推宰相之时,肩吾兄必是众望所归,到时候必能安定天下,拨乱反正。至于小弟在于地方,不求闻达于天子,唯有恭祝兄声闻九天之上了!”
下完棋林烃向沈一贯一揖然后从容告辞离去。
沈一贯脸上则是青一阵白一阵,他的管家入内问道:“老爷,这姓林不答允吗?”
沈一贯叹道:“人常说名师出高徒,但高徒也有明师。林贞耀当真厉害,看出了老夫欲借反对封贡的事,来扳倒王太仓入阁之意。”
管家道:“他看出又如何,老爷有当今吏部尚书的举荐,皇上百官也要卖三分面子的。”
沈***:“入阁不入阁倒是次要,只是当年申公致仕之后,不引荐我与金庭而引荐了赵,张二位入阁。如此固然是避开了圣上之忌,但是也凭空给朝堂上多了许多变故。”
“这赵,张二人根基虽浅薄,但经过这几年来也有了自己的班底。但这二人不妨事,最要紧的还是林侯官,两年多来羽翼渐丰,竟连皇上的诏书都敢烧去,眼下他虽离开朝堂了,但他的门生孙承宗却为太子师,至于其他的门生故旧也不可小视,如新任天津巡抚郭正域等等之辈。”
“现在老夫担心的是将来这些人都不会站到我与金庭兄这边来,如此我等在阁说话还有什么分量!”
而正在沈一贯筹谋的时候,林延潮已抵至朝鲜港口李德馨一见林延潮即拜道在地道:“朝鲜国提督接伴使李德馨拜见上邦之使!”
林延潮看了一眼,提督接伴使就是朝鲜国专门派去接洽提督李如松的官员。
这位李德馨颇有外交能力,当初就是他至辽东巡抚郝杰帐下哭诉,恳请朝廷出兵。然后郝杰派出祖承训率军入朝增援,结果遭到大败。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起身吧!”
李德馨垂泪道:“听闻上使率军援兵粮食至朝,我国主以下无不对大明感恩戴德,此复国再造之恩,必一世不忘。而今倭寇仍在汉城猖獗,还请天使主张驱逐倭寇,复三都,重光朝鲜!”
林延潮道:“我新到贵境,军务无从得知,此事且容我与众将商议再行定夺。”
李德馨闻言道:”这是当然,请让在下为上使执鞭,于鞍前马后禀告当前军情。”
林延潮看了李德馨一眼,突然想起了后世热情无比的某行业推销员。
林延潮淡淡地道:”那倒不必,贵使既是接洽于总兵官的那么去李提督帐下听令就好。“
“敢问上使是要去义州见宋总督吗?”
林延潮正是有这个打算,见李德馨这么说当即道:“怎么本官的行踪,你也要过问吗?”
“在下不敢!只是恳请上使听下官的肺腑之言!”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道:“在听禀告之前,我还有一言先请你转告贵国主,朝鲜遭倭寇之侵犯,全在于贵国武备不修,至于生灵涂炭,家国不保。我圣主大发慈悲,救贵国于水火之中,但已是尽心尽力。朝鲜不可不图自强,修武备。”
“而今贵国主与光海君已是分朝,光海君颇有御寇之才,又为人贵重,却可惜名不正言不顺。还请贵国主考虑分国之策,由光海君为一国之君,率师御倭,如此朝鲜上下民心必然归附,倭寇将自退矣!”
听了林延潮的话,李德馨顿时面无血色,说不出来一字。





大明文魁 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柳成龙
听到林延潮的分国之策,李德馨是吓得面无血色。
李德馨说完,林延潮欲策马而去,而宣沙浦佥使张佑成急忙上前拉住缰绳:“上使还请稍待,我等已在亭边备茶,还请上使喝杯茶再行。”
林延潮道:“军情如火,茶就不必喝了。”
李德馨道:“上使方才言初到贵境,不熟悉情况,但现在又骤然言要我朝鲜分国,不知这又从何处主张?”
林延潮看了一眼此人,心想果真有几分本事:“分国并非林某一人之见,朝廷早有此主张,林某此来不过是承意而为罢了。”
李德馨道:“我朝鲜自永乐以来,一直谨守藩臣之礼,以诚事之,为何贵国听信旁言让吾国分邦?”
林延潮道:“我朝也视朝鲜如同内服,否则就不会出兵帮助贵国抵御入侵之道理。”
“将我朝鲜分国,不知是哪一条礼法?古今典籍恐怕都没有这一条吧!”李德馨正色质疑。
林延潮闻言轻笑,自己曾任礼部尚书,你也与配我论礼吗?
“你既是要问,那我告诉你一条,小国不敢与大国争礼,此乃春秋大义!”
此言一出,二人都不敢说话。
李德馨与张佑成对视一眼。
李德馨对张佑成道:“当年王世子出使明国,曾言明国人物,说明朝官员之中,属林三元最不好说话,看来此言不虚。”
张佑成道:“自宣宗之后,明朝一直派谦和词臣出使我国,没料到这林三元却如此咄咄逼人,实在是令人想不到。”
二人不由心情忐忑。
朝鲜当地官员,调集民役来替明军搬运军粮,林延潮令将士们先在岸边驻扎,自己则带着十余骑先至铁山郡的车辇馆。
此刻宋应昌在义州,朝鲜国主在嘉山,李如松的大军主力在铁山。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布局。林延潮实在搞不懂这其实有何名堂。
林延潮策马一路行来,但见远处烟霞迤逦,满山皆是松林,在这六七月天,仍是感到身上一阵阴凉,不知不觉他已身在异国他乡。
林延潮抵至车辇馆时,当地朝鲜官员们都是一并在此迎候,为了护卫林延潮的安全,还有派了兵马来。
馆前皆是头戴斗笠,身穿红袄的朝鲜兵卒,臂上有皂鹰的猎手,而朝鲜官员也是各个头戴斗笠伏道相迎。
林延潮直接抵至驿馆,但见馆中服侍的官吏连忙奉上酒水饭食,驿馆因身在山中,十分潮湿阴寒,故而地塌上还生着火。
林延潮方用饭,即听说朝鲜左议政大臣柳成龙前来拜访。
林延潮闻之后,先让柳成龙等候着,等自己用完饭后再在使馆内见了柳成龙。
而使馆之屋外檐下,已是到知天命之龄的柳成龙坐在檐下,等听闻了林延潮用饭之后再行见面的话后,左右都有些愤怒,唯独柳成龙则道:“上使一路风尘仆仆,就算用过饭后再见也是当然。我们此行前来请明国发兵,必须再三恳切恭敬。”“
”若看在我等态度恭敬的份上,明国能多发一兵一卒一粮,那么对于我朝而言也是立下大功了,所以诸位务必要忍辱负重!”
听柳成龙之言,朝鲜众官员都是称是。
然后柳成龙摘下了头顶的官笠,然后就坐在屋檐之下安静地等候。
李德馨等朝鲜官员见了无不佩服,他们不敢与柳成龙并坐,都是默立在旁。
而此时此刻柳成龙心底也是盘算着如何说动林延潮,从李德馨方才所报来,林延潮竟打算要将朝鲜一分为二,这个计划是柳成龙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是他们此刻又是求着明国,自然而然也是求着林延潮,如何在以后的见面时,用言语打消林延潮的念头,这对于柳成龙而言,实在是一件极大的考验。
柳成龙看了一眼使馆,默默告诫自己要忍辱负重,为了朝鲜之将来,为了朝鲜国王的知遇之恩,他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他的使命。
所幸林延潮用饭没有太久,不过多时馆吏即来通报言林延潮已是用完饭,同意接见柳成龙了。
当即柳成龙立起身来,左右官吏替他拉开了门扉。
柳成龙拖下鞋子,走进屋内,但见一名三十多岁,样貌普通的年轻明朝官员正坐在椅上。此人脸上挂着微笑,看起来倒是平易近人。
柳成龙当然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否则李德馨,光海君就不会再三告诫自己了。
这朝鲜的屋子内多是席地而坐,林延潮坐在塌上,会见了这位朝鲜名臣。
对于柳成龙,林延潮早有所知,他不仅是朝鲜现在的重臣,也可称为是官员中的脊梁。
提及柳成龙不得不说朝鲜的党争,朝鲜与明朝党争的大背景都是,国家的发展已陷入停滞,国内陷入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内耗中。
朝鲜党争与明朝不同的地方,在于明朝的党争是皇帝与官员之争。
前首辅张居正代表的文官一方约束了皇权,最后被清算,后来的首辅申时行,王锡爵都是保皇派,然后被士林攻击。
而到了朝鲜则不同,朝鲜的国王允许士林公论的存在,所以党争就成了官员的路线之争。
众所周知朝鲜有东人党,西人党之分。
最早两边是学派之争,东人党是师从朝鲜大儒李滉,其主张是‘理气互发之说’。
而西人党则是大儒李珥这边,其主张则是‘理气兼发之说’。
学派之争然后引申出一系列的问题来,最后到了国家大事上的处处抬杠,陷入了无限的党争内耗之中。
在王世子上,东人党就支持光海君为世子,西人党则支持另外一位王子信城君为世子。
到了去年倭寇入侵,光海君得到了明朝的默认,随着站队成功,于是东人党开始得势。不过东人党一得势又开始分裂为北人党,南人党,而柳成龙就是东人党中南人党的领袖。
现在随着倭乱的继续,掌握了军政大权的柳成龙,架空了北人党党首领议政李山海,开始逐渐得势。
之前东人党与西人党之间对明朝政见也有不同,西人党更倾向于支持明朝,坚定不移地走事大路线。
东人党则是更暧昧一些,他们认为朝鲜应当有所主张。
在倭国入侵的事上,东人党西人党就吵作一团,西人党党首尹斗寿认为要向明朝事事通报,但东人党则认为不用,朝鲜有能力抵抗倭寇入侵,双方吵作一团。
后来朝鲜拍的某某片,某某电视剧里,尹斗寿常被黑成翔,柳成龙则是以伟光正的形象出现,也就不意外了。
不过倭寇入侵后,朝鲜被打崩了,柳成龙引咎辞职。不过柳成龙虽辞官,但却是慧眼识才举荐了李舜臣,权栗二人,李舜臣自不用多说,权栗也在幸州之战以四千人马击退了倭军三万人的进犯,这就是万历援朝历史上有名的幸州大捷。
李德馨也是用哭诉的办法从明朝请来了援兵,所以又为东人党立下一功。
随着李舜臣,权栗先后立功,柳成龙又重新回到了政坛上,出任右领政之职。
而东人党一度失势,也因柳成龙的重新回归,以及光海君成为王世子,东人党现在掌握了朝鲜朝局。
在朝鲜官场上,领议政相当于宰相,官僚长,被称为领相,而左右议政则相当于副宰相,被称为左相,右相。
所以柳成龙就相当于明朝的内阁大学士,三位辅臣这样的地位。如之前接洽林延潮的李德馨地位也不简单,对方是李山海的女婿,此人是东人党中北人党的领袖,不过身为女婿的他却与柳城龙走得很近。
但林延潮不管什么领相,或左右相,对他来说都一样。
现在接洽使李德馨,宣沙浦佥使张佑成,以及朝鲜议政府大小官员二十余名都是跪坐竹席上,垂首旁听。
整个室内唯有林延潮,柳成龙二人直身而坐,只是林延潮坐北朝南位于尊位,柳成龙则居于下首。
室内静默了一阵,但听柳成龙清了清嗓子道:“朝鲜国左议政柳成龙见过上使!”
林延潮道:“柳议政,无需多礼!”
林延潮以为柳成龙一来也是来恳请他发兵退倭的,哪里知道柳成龙却在席上向林延潮一拜,然后道:“久闻学功先生之大名!当初柳某进京想要拜见一面,可惜无缘一见,今日柳某再次前来,诚心向学功先生讨教儒学!”
林延潮伸手抚额,柳成龙师从于朝鲜大儒李滉的门下,而东人党这一派也多是李滉的信徒。当初自己拜礼部右侍郎时,柳成龙曾来京想要拜见自己讨教儒学,但却给林延潮担心‘里通朝鲜’给推掉了,现在对方又上门来。
林延潮看柳成龙的意思,讨教的成分倒是很少,切磋一番的意思倒是真的。
看来是自己眼下名声太大,给自己招惹来的麻烦。
林延潮道:“听闻右议政当年从于李退溪门下?”
柳成龙闻言点了点头道:“不意学功先生也知道柳某师从于老师。”
林延潮笑道:“吾身为礼部尚书,对于他邦之事自当有所了解!当然对于尊师在朝鲜的地位,也是十分了解。”
柳成龙道:“老师的儒学承自朱子,朱子之学问浩瀚无垠,故而虽说理学的根本在于上朝,但自传入我朝鲜以来,家家户户学之尊之,甚至更胜于上朝!”
林延潮想了想,自阳明学一出,批评理学的儒者大有人在,而林延潮事功之学也是处处抬杠有之。但不得不说在朝鲜这样仰慕中华文化的国家里,朱子的地位极高,不容许质疑和批评。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着道:“圣人之学,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人心有不言而同者是为礼也!朱子之学在朝鲜落地生根,以至于今日的参天大树,吾丝毫不意外!”
林延潮所言,令柳成龙精神一震。
朱子之学是高丽朝末年时传入朝鲜,而中国从来没有想要用朱子之学教化过朝鲜,但朝鲜落地生根,发展至今日,这证明了儒学是一等不分家国的普世之理。
柳成龙闻言道:“当年朱子曾言,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而退溪先生之学由此发端,以敬字为儒学第一功,所以学功先生言一个礼字,吾倒是认为一个敬字,为儒家之根本,不知学功先生以为如何?”
这就开始抬杠了。
柳成龙说的就是儒学的根本是礼,还是敬字。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道:“我等初学圣学,师长先令之学扫洒应对之道,是为教之以礼,但学生于礼却常有无从下手之感,故而先教心中存敬,有这一念之肃,圣学也就因此在心底生根了!所谓‘礼者,敬人也’不外乎如是也!”
林延潮一言令柳成龙大感佩服,他来前听说光海君,李德馨都说林延潮此人咄咄逼人,但一谈儒学深感其兼容并包,海纳百川之度,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差?
不仅仅是柳成龙,在场官员都是东人党,南人党出身,对于林延潮这一番话也是生出五体投地之感。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圣学之教由礼而始,难免会令人陷入繁文缛节之感。所以退溪先生剥开了这一切,直接从敬字而起,实乃开宗立派的学说,更切乎于朱子之学,由内圣至王道!”
“但是敬字,不仅仅是敬人而已,更是在于敬人敬天,这敬人不仅仅是在敬人,在于敬人敬己,也就是敬重彼此,正如仁者爱人,爱人也是爱人爱己之意。”
“吾之学问由敬人,再到敬己,敬人不用说,敬己就是知道人有七情六欲,己有所不能也。徒然以礼约束,是为礼乎?而圣人有言‘为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行也’的意思正在于如此。再由敬人再至敬天,那就敬天理,明天道,这也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之理。”
柳成龙深觉得林延潮是在进什么山唱什么歌,他的这一番说法,明明与退溪学派不同,更像西人党之说。
柳成龙当即问道:“中国儒学果真博大精深,敢问学功先生,如何看理气之分呢?”
林延潮心道,戏肉终于来了。
理气之辩,可以引申为义利之辩,王霸之辩,道器之辩。
柳成龙师从的李滉,主张理气互发,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理极无尊对’,先有理再有气,理发于气。而另一派的李珥则主张理气兼发!
林延潮笑了笑道:“理在气先,还是气在理先,倒是要看汝在局中,还是汝在局外!”
柳成龙闻言大惑不解请教道:“柳某不知,还请学功先生明示!”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么柳议政,林某倒想先问一句,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
柳成龙又想了一会,深深地觉得自己智商不够用:“柳某愚昧。”
林延潮失笑道:“不敢,林某倒是想起退溪先生所言一句话,气是所以然,理是知其所以然。恰如鸡与蛋,鸡生蛋,是知所以然,但蛋孵出鸡来,看其他鸡子生蛋,故而是知其然。”
“所以理与气就是如此,局中局外而已!”
饶是柳成龙身为朝鲜大儒,但也不能完全明白林延潮话中的意思,但不明觉厉的神色已是溢于脸上。
其实这理气问题,用现代话来解释,好比游戏开发者是先有理论再去创造游戏,而游戏体验者是通过游戏来研究后面的核心算法。
柳成龙无法辩解,他深感林延潮的理论就是与李珥如出一辙,倾向于西人党的理气兼发之说上,但似乎又在其上,顿时一等高而仰止的心情油然而生。
柳成龙道:“先生学究天人,我等惭愧不能明其万一,今日愿细闻学功先生之学!”
林延潮笑了笑道:“朱子有一句诗,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理者犹如溪水之真源,行亦不能行至,但吾等随处所至皆有理,理字无处不在。理与气可分可合,在动处时,一分为二,在静处时,合二为一!何为动静之时,就看在用于不用之间!”
柳成龙与众官员再度露出拜服的声色。
林延潮正色道:“理气之说太过玄乎,我们还是从细处说起,于理气一道,我们可再言至王霸,义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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