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老师,鶡冠子如此一问,熊荆还真有些呆。安陵在青岛港以西,大概的位置是后世的胶南灵山卫,靠近齐国防御楚国而建筑的齐长城。
鶡冠子不知道弟子内心的变化,他指着地图再问:我问你,楚国灭鲁,却止于穆陵关下,为何?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楚国灭鲁,依靠泗水沂水和沐水,泗水源于梁父山之南,已无路北进;穆陵关则扼守沂水沐水,攻齐必破穆陵关不可。熊荆答道。
然也。鶡冠子笑,以陆路攻齐,非破穆陵关不可,故齐国以重兵设于此。但子荆你造海船,攻齐当海开一面,若能夺安陵,齐人腹背受敌,穆陵关必破。秦国虽不愿楚赵灭齐,可假如我速战,齐亡于旦夕,必无从可救,再不济,齐国当为我之盟而非秦之虐。
熊荆又呆了,自己这个便宜师傅太想当然了吧。
鶡冠子照旧不知道弟子的心思,再道:子煖乃我弟子,亦是你师兄,他深得赵王宠信,为赵将已有数载。你若为大子,日后即为楚王,可与他行灭齐之策。彼时两国以汶水临淄为界,以北归赵,以东归我。秦若兴兵来攻,许魏国以东郡齐南之地,再与韩国相盟,又以海师迫燕国,五国合纵拒秦。此战若胜,我楚国日强,养息数年可再攻旧郢,旧郢复,秦国大势去也。
老师,如果临淄久攻不下怎么办?熊荆考虑着计划的可行性。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子荆之弩,公输大夫言其可射石弹,石弹攻城,坚城可破。鶡冠子这段时间除了收熊荆为弟子,还去造府看了熊荆作的那具强弩。
公输大夫是谁?熊荆听闻这人的名字不止一次了。
造府工尹之首,鲁班之后。造船若得其助,事半功倍也。鶡冠子说到此又道:韩魏有伊阙之败,齐国有五国之伐,楚国有鄢郢之伤,赵国有长平之痛。昔日强国不复存,列国以秦为霸。此数十年,秦攻魏而破赵,赵已弱。唯齐楚有再起之机,然齐王昏庸,国相贪贿,天下唯我楚国能制秦之暴。子荆若不为大子,天下尽归秦也。
鶡冠子是明白熊荆志向的,可他身为赵人,又作《鶡冠子六十卷,当然不愿自己这个弟子泛舟于海。熊荆本想问‘天下尽归秦有何不可’,却觉得这太过违和,他只好道:弟子身倦心乱,不知如何选择。大子之事,庙卜而不决,此必是天命,何不待之?
子荆信天命?鶡冠子语带惊讶。
信。熊荆毫不犹豫的点头。天有其命,人有其志,弟子之志不在朝堂,而在六洲七海。天下征战数百年,必有一国雄起而灭列国。非秦国即楚国,非楚国即齐国,都是一统,有何分别?但以海路通世界,一改我孤陋蔽塞之局,纵使弟子他日身死,亦可造福华夏百世。
一是成为历史必然之工具,一是给华夏开启航海大挂,作为两千年后熟读近代军事史的宅男,孰重孰轻心里很明白。在他看来,只有海开一面,打破华夏与世界各文明交流的障碍,才能使民族摆摊那些苦难。
鶡冠子闻言却大力摇头,子荆谬矣。楚国齐国赵国之统,海路或可造福黎民百世,秦国之统则不然。秦灭列国,毁其宗庙,虐其公族,视其卿士如同土芥,而我楚国不然,灭国存其宗庙,移其公室,以周礼待其君臣。秦得天下则暴行天下,那时禁民出海,废造船之匠,如何造福华夏于百世?
鶡冠子之语让熊荆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东西,他忽然想说些什么。
子荆倦了,回去吧。鶡冠子挥了挥手,淡然说道。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气温略高于两千年后的战国,刚入农历五月天就热的不行。经过两个多月的建设,紫金山下造船厂草木尽数伐尽,黄泥地上,船厂已能见到些许轮廓,然而筑起来的房屋寥寥,场地上多是木材泥堆沟壑,从熊荆封地我阝陵征来的一千多庶民连同附近招募来的民工正在死命劳作——倒不是监工严厉,而是仁慈的王子殿下按土方量付钱,挖得多挣得多,食有肉饭有羹饮有酒,这日子比家里舒服多了。
又在旬假之日偷跑到船厂的熊荆正立于淮水河岸,他身边不再只是葛这些下人,除了鶡冠子师徒,纪陵君纪沮君弋阝阳君鲁阳君安陵君这些早就失去封地的封君,还有特意从造府请来工尹公输坚,一行人正看着河堤之下的龙骨水车。
今天是水车的定型日——一个多月的功夫,船厂工匠造出六款共十二部水车,每一部水车都要抬到淮水岸边试车,一试水量二试轻便,三试可靠,如此才能发现问题所在,改进之前的设计。
王子足下必是夺天之功,方能成此水车。河堤上六部水车出水如龙,因为河堤太高,须两次接力才能将河水抽上河岸。白花花瀑布般的水流让人越看越爱,公输坚忍不住对熊荆作揖。
公输坚是楚国造府工尹,长的其貌不扬,木作之技或可称天下第一,船厂的工师一见到他就是稽首大拜。熊荆对他很客气,也回揖道:雕虫小技罢了。众人皆呼我为子荆,公输大夫不必称我足下。
子荆过谦了。公输坚也不太在意尊卑礼节,他看向河堤上水流不绝的水车说道:我能一观水车之秘否?
当然可以。熊荆并不在意水车是否泄密,水车是民用品,卖出去肯定会被仿制。请。
哗哗出水的水车停了下来,这是一部双人脚踏水车,两个踩水车的工人意犹未尽,可工师喊停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立在一边。断流之后,水车原本的构造顿时显现出来,长约丈余,以木框为长槽,两头有转轮,一节一节的木链夹着一块块方形板叶,正是这些板叶把水提至丈高。
以轮驱链,以链带板,以板提水。水车原理简单明了,一看即懂,可越是简单就越是让人佩服。公输坚想到了弩炮,他本以为弩炮是弓弩的放大,谁知道弩炮和弓弩虽有‘弩’字,可一个是弯曲发力一个是扭曲发力,根本就是不同的东西。
我愧矣!拍打着眼前的水车,公输坚感叹。灌溉的重要毋庸置疑,可造府大小近万名木匠就是造不成比桔槔更有效率的提水器具,现在面对着出水如龙的水车,他当即感到一阵羞愧。此车应献于大王,令广造之,以解我楚国田亩之渴。
第二十二章 无价
公输坚只是个技术官员造府工尹,丝毫不知船厂现状。熊荆从学宫一到船厂就翻了账目,当时他就懵了——船厂下个月将发不出工资,马上就要破产。
买工匠买地皮(无主荒地不要几个钱,寿郢城里交个市租即可,船厂看做是店铺,只不过是开在城外而非城内)买木材买蜃灰买原料一千斤黄金还剩下三百多金。他想不到的是,这个时代的工人工资贵的超乎寻常。包吃,每日十钱;不包吃,每日十四钱。正在船厂劳作的两千多名工人,光吃饭每天就要花一斤黄金,好在我阝陵那边征招过来的工人可免费劳作一个月,不然这个月就要撑不过去。
龙骨水车献给楚王当然可以,可楚王又能赏多少钱呢?
熊荆考虑着这个问题,对公输坚的提议笑而不答。葛看着自己的小主人,心里依旧觉得怪异。复式记账法下,船厂经营状况一目了然,对此他提议殿下求告于赵妃,熊荆却弗许。
以公输大夫所见,水车献于大王,当赏金几何?熊荆的问题让人目瞪口呆,利国利民之事,怎能以赏金衡量。
我楚国下田甚多,有水车提水灌田,无数下田可变为上田。此车无价。公输坚照实而论,最后又揖道:我愿请大王赏千金。
前面说水车无价,赏赐却只有千金。熊荆还想说话时,鶡冠子横插一句过来:此车未名,请公输大夫名之?
此公输坚为鲁班之后,请他来命名目的不言自明。他本有些犹豫,但环视见诸人都点头,这才道:出水如龙,水白一片,不如称其为白龙水车?
善。鶡冠子带头称善,纪陵君这些封君也高声附和。请公输大夫献此车于大王。鶡冠子趁势揖道,荆王子足下不求千金之赏,五百金足矣。
敬受命。公输坚回礼,对此无不答应。
老师,船厂需钱甚多,何仅求五百金?公输大夫带着六部水车进城去了,他一走,熊荆就不太满意的问鶡冠子。
大子之位与千金孰重?从上月那次谈论到现在,熊荆算是改了心思,想起太子之位来了,不过他对此并无执念,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子荆宁失大子不失千金乎?
鶡冠子越来越有老师的范,他见熊荆欲言又止,再道:大王体有恙,政务盖由令尹处置。水车献于大王实献于令尹,黄歇欲污子荆而不得,索金过多遂其愿,众口铄金怎么办?
水车为我所作,献给大王自然要索金,令尹凭什么诋毁我?熊荆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这种不理解不是因为不懂,而是因为太懂——这哪里是楚国
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子荆未读过诗经?听闻熊荆所言,鶡冠子不但语气连深情都惊讶。
读过。熊荆点头,成年人的理解力,儿童的记忆力,他学任何东西都特别特别快,真正难的是古汉字,一旦字面上的意思懂了,那一切都毫无阻碍。
既读过何不解其意?溥天之下,万物皆大王所有。献之,有赏喜,无赏也喜。鶡冠子道。
可天下却让令尹黄歇所掌。熊荆反笑,大王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大王罢了。
故人主应行天道择贤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大王看重令尹二十五载,太过了。鶡冠子叹了一句,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教不了这个弟子,似乎他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即成看法,这些看法有些精妙,有些却大逆不道,与常理不和。
设官分职,以为民极。结果就是上令不下从,下意不上达,既欺君,又欺民。举国看似融融,实则衰败不堪
入了学宫拜了师傅,熊荆对楚国越来越了解,很多话他藏在心里,少有说如此直接。鶡冠子闻言则起身关门,正襟而坐。列国之中,楚国设县最早,数百载积淀,县尹之势渐大。当初,先王以县尹制衡封君,国为安;后来,先王以封君制衡县尹,国仍固。东迁以来,封君九失其地,今朝堂之封君大夫,多为淫人,以俸禄为食,再也不能制衡县尹。
封君县尹相制不成,现在一国之治理,首在选材,王鈇之器,厚德隆俊。人有五类:伯己什己若己厮役徒隶。伯己者,百倍于若己者也;什己者,十倍于若己者也
鶡冠子真是诲人不倦,一有阐述自己治国思想的机会,就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每这时,熊荆不得不得做一副安心静听模样,心里却在想其他东西:
鶡冠子虽出于道家,可也融合了法家儒家,但道法儒之间是有差异的。法出于道。道家的本意是效法天地万物,然后以这些规律治国,所以道德经才会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过天地之法很多时候难以琢磨,有些时候甚至会背悖君主意志,因此法家一改天地之法,又借天地不可背悖之威,以天威行人法,故成法家。
道法之别如此,道儒之别则在于天道与人伦。‘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道家;‘饮食男女,人之大义存焉’,这是儒家。一个是以人为物,毫不怜悯;一个是以人为人,尊尊亲亲,此为道儒之别。
除了道法儒,当今列国还有墨家与杨家。‘天下不归于墨,则入于杨’,孟子虽然死了有五十多年,可杨墨之说甚重。只是楚国地大,别国授田一百亩,楚国授田是两百亩,墨家之说无田之人信之甚多,所以楚国墨家不倡;不过杨学兰台学宫里多有人鼓吹,所以演讲时常有儒者跳出来与之对辩。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孟子昔日的言语不时从荀子几个学生的嘴里暴出来,每每这时,儒家弟子就抡袖作势,有动嘴不如动手之意。
在船厂的熊荆觉得自己的老师越来越像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唐僧;寿郢令尹府前,看着六部水车扬起的白色水花,黄歇越来越怀疑得荆王子真是圣王降世。
黄歇如此,令尹府的大小官员也张口结舌,看着水车流出的滔滔白水说不出话,最夸张的是管农业的莠尹,老头子高兴得朝服一脱,轰开工人光着膀子亲自上前试车。
虽然没有办法计量水量,但公输坚特意命人架设一个桔槔作为比照。送进城的水车有三款,一为牛拉二为双人脚踩三为单人手转。牛拉水车水如瀑布,桔槔根本没办法比,出水最小的单人水车也十数倍于桔槔。六部水车出水如龙,很快令尹府门前就一片汪洋,站在水中的众人皮屡湿尽,却浑然不觉。
但这还不是最夸张的,王宫背面的大市,已经有好事者冲进去大喊大叫:荆王子制服淮水六条水龙,六龙正于令尹府喷水,一会郢都就要淹了
神鬼之说楚人深信不疑,郢都淹没更让人肝胆剧烈,市场顿时大乱,有些人摊子也不要了,抛弃一切赶忙出城;有些人则急忙奔往令尹府,求荆王子劝阻六条水龙,以免水淹郢都。
谣言危害巨大,可老实人公输大夫浑然不觉,他如实向令尹报告道:我言此车献于大王必赏千金。鶡冠子言,不求千金之赏,五百金足矣。请令尹赏五百金于荆王子足下。
此真为荆王子所造?黄歇还在想立储之事,他的门客朱观就先发问。
提水之车,列国皆无,其构思之巧,夺天之功。非荆王子又有何人?公输坚答道。
荆王子足下怎么说?朱观又问。
荆王子足下问此车献于大王,当赏金几何?公输坚道。我言此车无价,当赏千金。
主君朱观不再问,而是看向春申君黄歇。
太子未立,任何与嫡王子有关的事情都是大事。水车的意义不言自明,楚国上田不及十分之二,其余多为不能灌溉的下田。和他国不同,身处南方的楚国并不缺水,很多时候还有水患。然而南方不是一望无垠的中原,丘陵地带多,许多田亩明明水流就在近处,却因落差太大无法灌溉。有水车则不同,即使是单人水车,提水高度也有一丈,更高的田可以半腰挖池接力。
化肥出现之前,决定粮食产量多寡的因素是灌溉。有了水车,无数下田变作上田,万民扬颂下,王子荆离太子之位又近了一步。
主君,大王来了。黄歇还在想该如何‘妥善’处理此事,属下就说楚王来了。
楚王确实来了,虽然来的有些快。楚王一来,众人行礼时才发现地上积水已深。太阳已经落山,夏日蒙影极长,楚王一眼就看到那六部在不断喷水的水车,他丝毫不顾脚上的皮屡,径直上前问道:此便是白龙水车?
第二十三章 三百钱
楚王走路的脚步有些踉跄,好在身侧有正仆长姜相扶,楚王之后,紧跟着的是左徒昭黍,看到他,黄歇当即明白为何楚王来的如此之快。这根本就是荆党的计谋。先让老实巴交的公输坚献水车,然后在令尹府前众目睽睽之下试验,最后又请来楚王
黄歇心生不祥之感,可事已至此悔已无用。他只能趋步于楚王身后,届时进言求楚王重赏熊荆,以尽早结束此事。
黄歇暗忖间,和公输坚一起入城立于水车旁的纪陵君对楚王揖道:敬告大王:此正是荆王子所造白龙水车,公输大夫见其出水入龙,水白一片,故曰白龙。
水车上的工人在纪陵君的督促下一直没有停歇,熊元走到近处,水声哗哗一片,溅起的浪花打在他的朱裳上,半身全湿。长姜赶忙劝道:大王,水甚凉,恐
无碍。夏日炎热,被水溅湿半身的熊元不但没有不适,反而感到一阵清凉。
大王,水车单人者出水十倍于桔槔,以之灌田,我楚国粟米必丰产。莠尹不但身上头发胡子上也是水,可老头毫不在乎,一见到楚王就大声相告。
水车值钱几何?熊元为王二十五年,虽然诸事委以令尹处置,可对政务绝不是一窍不通。水车是好,即便单人者出水也十倍于桔槔,可价钱呢?百姓买不起再好也没用。
大王,荆王子言,若大规模制造,单人者可低至三百钱以下,双人者不过四百钱,牛驱者六百。上午公输坚和熊荆聊了半天,记住不少东西。
三百钱以下?!闻者莫不动容,一个庶民每年购衣之费,差不多也要三百钱。水车设计精巧,身长如龙,大家都以为非一金不可,谁料到只要三百钱。
三百钱咳咳三百钱可以?有过上次弩炮的教训,黄歇身后的工尹刀欲言又止;作为荆党的左徒昭黍也不相信这个价钱能出造水车,他只求楚王不作深究,没想到楚王疑惑甚深,沉声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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