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上酒,快上酒。陈县不似郢都,酒价便宜,今年春天不知怎么了,那些富家的钱就像是水,一勺一勺的往外泼。
酒客们一召唤,店仆就忙的脚不着地,这波还未完,又有人喊道:子牧公子二百钱一简,子牧公子两百钱一简
子牧,竖子也!银光发亮的誉士宝刀平行放置在酒案两侧,喝得烂醉的陈敖靠在案上吐了一口气,算是骂了一句,他对面的陈且已经呼噜呼噜睡着了。
子敖兄,哈哈那个喊子牧公子两百钱的人看到了陈敖。托誉士的福,陈敖这样的闾左之民也被人敬称为‘子’,他无字,所以只称‘子敖’。我家主人说了,若是子敖兄投我家一简,主人愿意出这个数来人伸出五指,故意吊了一会才大喊道:五十金!
五十金?!陈敖宛如未闻,酒肆里的其他人却倒猛抽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的同时嘴里啧啧只响:五十金啊!
再加上一匹好马!来人继续加码。还有,田一顷,宅两处,美人一名
还有美人。酒客们忍不住起哄了。他们也多是闾左之民,因为大王要朝国人立外朝,贵人巨商一夜之间就争贵斗富,早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回乡里送温暖,早前横行市井的县西一霸彻底改了脾气,见人都是笑呵呵的,城郭更绝,几个月的角逐后开始明码标价,一简——一每户有籍,一户一简,能不能做国人就看简多简少。
和简对应的还有扁。何谓扁?五家一伍,十伍一里,四里一扁,十扁一乡,五乡一县。扁有点类似后世的村,朝国人之政规定:每扁选两人为县人,入县邑外朝;每县选两人为郢都国人,入郢都外朝。陈县是大县,一扁的户数远超过两百家,争斗尤其激烈,砸钱那是小事,搏命才是大事。
滚!今日的陈敖不同以往,他除了骂一声滚,盏里的残酒还泼到来人脸上。
来人被残酒一浇猛向后退,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嗽了几句。究竟是大户人家的下人,他也不怒,笑道:谢誉士贵人赏酒,却不知贵人可有明日之粟米钱
滚!陈敖像是被人刺了一剑,跳起来大喝,吓得那人急急退走。
何必大喊。酣睡的陈且抬起了头,来人伸出手指说五十金的时候他就醒了。五十金可不是小数目,普通人有五十金,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小人当道,视王法于不顾,乃至出钱买简,我当杀了这些小人。陈敖气呼呼的坐下,一手拍在宝刀上。他去年建立的自尊心刚才被狠狠的伤了一回。他和陈且不过是个佣者,佣耕佣筑佣厨,只要给钱,没什么不干的。
现在倒好,成了誉士,不能再做佣者,生计全然断了。誉士虽有二十五石谷禄,可二十五石谷禄哪里够一家人吃,老婆孩子日日饿着,空余一把宝刀一套下士的衣裳。
出钱买策有何不好?陈且将盏中最后的剩酒倒入口中,不过瘾,又去拿陈敖那盏,不想陈敖刚才把残酒全泼出来了,弄得他直呼晦气,他最后把酒缶拎来,这才喝了小半口酒。
王召上说了,严禁出钱买简。陈敖觉得自己是臣,就是饿着肚子,也该为大王着想。
王召?陈且远比他通世故,王召若是有用,还朝什么国人?王召亲命不是更好。
你成了誉士陈敖觉得自己从此就是大王的臣子,成了誉士的陈且则觉得这是自己聪明的体现——人必须善于抓住机会,不然无法出头,而抓住了机会,必可配相印做贵人,钟鸣鼎食,美人在怀。
我听说大王要去大梁,去大梁必过陈县。陈且提起了这件事情。
如何?陈敖问道,提起大王,他胸中的怒气顿时没了。
陈县乃楚国旧郢,大王必宿于此。陈且眼睛又开始打转。西北之章华台大王必去。
陈县也有章华台,这不是旧郢的章华台,是东迁之后楚顷襄王仿造旧郢的样子,在陈县西北三里修建的章华台。除了章华台,城东数里还有别宫项子城。
你欲如何?陈敖不解其意。要见大王?
自然要拜见大王。大王率舟师赴大梁与秦人战,我等身为臣子,岂可让大王孤身犯险。陈且打了个哈欠,他下一句便是:许久未食肉羹,都要忘了那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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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陈郢买策者众,若是大王得见,当不妥。陈县县府,去年的军司马彭宗告诫道。他奉命于此等候大王上将军,县公陈兼是他的主君,他不得不提醒。
东郭两家争的最凶,又多金,奈何?朝国人之政陈兼是喜欢的,他在陈县的根基很牢,朝国人的结果就是他再也不惧郢都的调令,可以在县公这个位置上终老。只是,这不是没代价的,他必须平衡县内各方势力,不能一位强硬打压,要因势导利。
一县五十扁,国人百人,已出几何?使钱买简者几何?彭宗再问。
百位国人十出其九,使钱者泰半。陈兼答道,他开始觉得彭宗的担忧确实是个问题。
第十一章 左尹
各县皆有人使钱买简,尤以陈县为最。途径项城的时候,上个月就带着司败,出郢巡视国人遴选的左尹蒙正禽登船。他见到熊荆便道。臣以为
你等退下吧。蒙正禽开了个头,熊荆就知道他说什么,所以挥退众人。
大王,此乃国事,请恕臣等不能退下。其他人都走了,左右两史就是不走。
你等有些话是不能记在史书上的,熊荆有办法让他们走,但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值得。
你说吧,你欲如何?熊荆正襟而坐,听取楚国司法部长兼最高法院院长蒙正禽的发言。
陈县本多商贾,朝国人之政一出,莫不拍手称快。然则一党选一人,偏远之处尚好,城郭城中皆使钱买简。有出百钱一简者,又出一百五十钱一简者,还有出三百钱一简者。选国人之政,乃使民意上达于郢,非使有钱商贾成为国人,使其上达于郢都
出郢都日久,巡视了不少地方。有些地方还好,国人尚能做到有德者有贤者居之,可越是富裕的地方,就越是有钱者居之,那些蛮荒的地方,则是有势者居之。蒙正禽此前是支持朝国人之政的,现在,他已经打退堂鼓了。
蒙正禽滔滔不绝的控诉了半个多时辰,例数遴选国人时发生的种种违律之事,熊荆听的只骂娘。他不是厌恶蒙正禽改变立场,而是厌恶蒙正禽的愚笨以及怯弱。
蒙正禽有一个天下闻名的先祖:大夫蒙谷。当年吴师入楚,楚王出郢,身在前线的蒙谷不知楚王生死,与吴师相斗时他忽然想到大庙里的鸡次之典,说:‘若有孤,楚国社稷其庶几乎(如果大王有后(可立为王),楚国还是可以不亡的)。’
于是遣回郢都,背负鸡次之典浮游于江上,逃到云梦大泽深处。鸡次之典是楚国律法大典,昭王返回郢都,治国无典可依,法无据可查,百姓不治,蒙谷出云梦泽献典,民大治。
保存鸡次之典史大功,可蒙谷不是因此而闻名的,他闻名是因为拒受昭王的赏赐,更言:‘谷非人臣,社稷之臣,苟社稷血食,余岂患无君乎?’后自弃于磨山之中,不受昭王爵禄。直至威王时其子孙才再次做官,别的官都不做,蒙氏只做司败,怀王时成了左尹。
‘谷非人臣,社稷之臣。苟社稷血食,余岂患无君乎?’以熊荆的理解这句话是这样的:我不是大清的臣子,我是中国的臣子,只要中国能国泰民安,我为何要为大清退位忧虑?
这是什么?这是缓则!和不死君难的晏子不救郢都的项燕一样,是百分之百的缓则。蒙正禽是蒙谷之后,自然也是一个不救郢都岂患无君的缓则。国君可以没有,社稷不能亡,就是这帮臣子脑子里的想法。
对于这种想法,熊荆不得不接受,但他厌恶蒙正禽当下的想法。‘朝国人使民意直达郢都’只是一种说辞,真正要做就是黑社会选老大大家抢地盘,真以为朝国人是要为屁苠做主啊?民有民治民享啊?屁!渣渣!!
熊荆心里已经做好下面械斗火并的准备,没想到只是斗富只是使钱买简,真是太lo了。
臣以为,陈县阳夏新蔡县漾陵巨阳,这些县邑当延后或不行朝国人之政,举国人须在左尹府督促下行之。蒙正禽终于说完了,熊荆又深呼几口气。这是憋的,左右史又在身侧,他不能生气,以免有些话说的太不堪。
六月必在郢都开外朝,你要延后,不妥。熊荆对此不同意,脸是涨着的,眼神凌厉。
那边请大王不行朝国人政。延缓只是蒙正禽的缓和之词,他更希望取消朝国人。此政所举之国人,非德非贤,无以治国。
非德非贤?熊荆笑了,他笑道:何谓德,何谓贤,左尹教我。
德者,仁也;贤者,才智也。大王称呼臣子都是某卿,少有直呼官职的,蒙正禽似乎感觉到了大王的不悦,可他还是规规矩矩的作答。
那何谓仁,何谓有才,左尹教我。熊荆再问,脸上笑意更甚,手却有些抖。
敬告大王,心中爱人即为仁,知晓治国谓之才。平时不拔一毛,而今使钱买策,此乃不仁,不仁之人而为国人,民必受其罪。蒙正禽声音大了一些,说的是义正言辞,真理在手。
有违律法者,你抓人便是。朝国人乃国政,岂能说不行就不行?熊荆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都是牙缝吐出来的,斩钉截铁。换而言之,国人只当是强者居之,别人出钱你也可出钱,你出不起钱就是你无能,岂能让无钱者居于郢都外朝,行一国之政?
大王?!蒙正禽被熊荆的‘换而言之’惊呆了,他听闻出钱买简之后痛心疾首,谁料大王却视之如常,不仅不以为意,还觉得这样做的对。
朝国人之政不是让无钱者凭竹简之数以贫胜富,更不是让怯弱者以竹简之数以弱胜强。熊荆再道。历来皆是富者愈富强者愈强,天理如此,为何改之?左尹难道要逆天而行?
臣只愿富者有仁贤者有位。无仁者居于外朝,贫者愈贫;无才者居于外朝,社稷必乱。蒙正禽甩了甩头才说话,不知道是否是看清了大王的本来面目。
使钱买简难道不是仁?熊荆反问道:三百钱!虽说粟米涨价,也已够五口之家食一个月了吧。有何不好?
臣不敢苟同。蒙正禽脸色变得僵硬。臣以为,朝国人乃为大同,非为不德不贤之人。
大同?熊荆知道这个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弃:不佞从不以为天下为公,若可,天下为公者皆当诛杀不怠,不佞只信天下为私。
被蒙正禽狂吐槽了半天,熊荆终于忍不住了。蒙正禽身上有他最讨厌的东西:以为朝国人之政是屁苠救星是治世良方,实际上朝国人只是让海面下的冰山浮出水面而已。
大大小小的势力通过纠结交错的网络主宰着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民生,他们一直在暗处,或套着县尹邑尹的马甲或假借县尹邑尹之位行事。熊荆不想和县尹邑尹打官样文章,他要建立一个平台和这些人直接沟通。
危机已经摆在所有人面前,树倒猢狲散,想活命那就合作,同舟共济度过难关。什么大同什么为公,朝国人可不是为了实现这个的,更不是为了拯救苦逼屁苠——人家投对了胎,作对了事,岂能因为一堆竹简而颠覆现实。即便是那什么复国共和民族精神,以熊荆心中最深处的想法,也不过是场忽悠。
那便请大王诛杀臣下。蒙正禽身上流着先祖的是岂患无君之血,熊荆不过是狠狠地怼了他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理想,他就要可耻的自绝于大王自绝于楚国。
杀你?熊荆笑道,不佞为何要无故杀不佞的臣子?不,我知道,你不是不佞的臣子,你只是楚国的臣子。
大王曰:欲诛天下为公者。臣便是,请大王诛臣。蒙正禽强项坚持,并未辩驳自己是大王的臣子还是楚国的臣子。
我为何要杀你?熊荆道,说罢话回正题:使钱买简之事,既然王昭上说了不可使钱买简,你大可捕人,然朝国人之政乃楚国国政,必要推行,下月末,郢都需开外朝。退下吧!
和熊荆对视一眼后,蒙正禽退下了。他走后,左右史也被熊荆挥退,芈玹责怪道:上善若水,你为何就不能与人好好说话,非要诛杀这个诛杀那个。
母亲因为是赵女,一些事情不能对母亲说的,长姜是亲近——熊荆非常明白后世为何有那么多君王喜欢用太监,可他不在身边,唯有身为文吏出身秦国的芈玹可以说说话。芈玹说的对,熊荆苦笑道:我忍不住。
一国之君,有何忍不住?芈玹啐道。你心中想到应是楚国大业,而非个人好恶。你现在就该拦住蒙卿,向其认错
认错?!熊荆讶然。左尹是要不行朝国人之政,我与他政见不合,认错?我不去。
不去你就失了左尹,还有那一干司败。左尹在秦国就是御史大夫,统御全国的法吏,失去这样的臣子,几等于整个秦国。那你就免了他。芈玹又道。
不可免。熊荆有些心动,可想到蒙正禽的家世,他再一次摇头。去他的职,和杀了他并无差别。很多人以为朝国人是使民意达于郢都,实则不然。各地都有使钱买简之事,自然也有其他的蒙正禽,去职只会让蒙正禽们更反对朝国人之政。
可蒙正禽是左尹,若是秦国芈玹再道,她无法想象失去御史大夫的秦王会是何模样。
这里是楚国,是楚国,是楚国。熊荆不得不再次强调,左尹在秦国很重要,楚国却不然。
第十二章 群议
熊荆最后大叫起来,他厌恶这种愚不可及的臣子,更厌恶自己身为楚王。尤其是和秦王赵政相比,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傀儡,底下全是蒙正禽项燕那种‘岂患无君’的臣子。芈玹听闻他大叫吓了一跳,好在一会熊荆便恢复了正常,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叫过。
大王何言?舱外,阳文君看着蒙正禽板着脸退出,很自然的追问。
大王何言?蒙正禽苦笑。大王早就料到会有人使钱买简,大王有些话蒙正禽说不下去,他只能道:大王言:违律者捕之。朝国人必定推行,下月末,郢都开外朝。
此并无不妥。使钱买简阳文君也有所耳闻,岂能因噎废食?
这岂是因噎废食?!蒙正禽大怒,一毛不拔无德无才之人怎可为郢都国人,若是有钱便可为国人,外朝尽是商贾。商贾成了朝臣,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楚国必乱。
蒙正禽在熊荆面前恪守着君臣之礼,在太宰阳文君面前则没了这层顾虑。他极为气愤大王对天下大公的抨击,他就是向往天下大公期望天下大同之人。大王怎能以为天下为私,还要将天下为公之人诛杀不怠,其仁心何在?
我以为,若富者变贫贫者变富,贵贱失了尊卑,楚国才会大乱。阳文君笑道,他不是蒙正禽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他是现实主义者。朝国人显然有利于楚国诸多县公,他自然支持,至于使钱买简这种事,做做样子禁止禁止就好。
然这仅是一家之辞。阳文君打了个圆场,我非左尹,不熟律法,不知使钱买简之害。
请太宰劝诫大王,为富不仁者断不可为国人。蒙正禽忽然对阳文君深深一揖。
不敢不敢。阳文君连忙避让推辞:大王年虽幼,志却坚,我不敢劝。
不劝,社稷危矣!想到那些靠钱成为国人的为富不仁者,蒙正禽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时值五月,看着滔滔沟水,忽然间他想起了三闾屈大夫。屈大夫抱石跳入汨罗江,自己呢?若大王不听谏言,郢都外朝全是使钱买简者,自己是不是也要跳入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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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令明言:推选县人不可使钱买简陈县县衙,应约而来到几百名贵人豪强齐聚一堂。陈县曾经是国,按制有一百二十五党,每党选一人,就是一百二十五人。此时,争夺这一百二十五人的却是四五百人。
有靠身份资历的——所谓五户一比五比一闾四闾一族五族一党五党一州五州一乡,党有党正州有州长乡有大夫;又云: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五酂为鄙五鄙为县五县为遂,鄙有鄙正县有县长遂有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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