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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卫缭一口气说完赵武灵王伐中山之往事,故意顿了顿好让秦王政有时间思考,而后才道:昔年中山,重儒墨而贱壮士,若此不亡,天下未有。臣闻荆王曾与人言:‘行仁义者必亡国’,斯伟哉!如此年幼便知治国之大道,假以时日,必成为我秦国大患。

    赵政并没有恍然大悟寡人受教的表情,他脸色变幻,阴晴不定。话已至此,且刚才已恕罪,卫缭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荆国大而不强,何也?非其政乱,乃其民弱。然荆民何以弱?好诗赋,崇儒墨,轻壮士。臣闻:国之兴废,在士而不在民,社稷存亡,在武而不再文。德者,武之美也,武之莫强曰之仁,武之有序曰之义。道术已为天下裂,今士人得其形而舍其意,赞其美而恶其衅。

    荆王新政,以武为要,重壮士而轻庶民,若其真能一改民风,扫尽儒墨之氛,荆国必强

    卫缭说的很有道理,正因为说的很有道理,赵政才在想要不要杀了他——你说的这么有道理,那岂不是说我是昏君,你既然敢骂我是昏君,那我为何不能杀了你?

    卫缭不知自己的小命仅在一线,可他感觉到了恐惧,言罢,他伏地顿首道:臣荒谬之辞,不敢再言,请大王恕罪。

    恩。赵王目光闪后再次挥袖,示意卫缭离开。

    卫缭急拜,趋步而退,如此一直退到了寝外阶旁。他转身正要下阶时,紧张中腿脚根本就不听使唤,顺着台阶便摔滚了下去。一个人葫芦般滚了下来,当即惹得阶下的寺人甲士大笑。台高一丈,好在是个斜坡,卫缭只是摔得有些狼狈,他顾不得愤恨这些讥笑自己的人,挣扎着起身,匆匆出了王宫。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大梁廷狱,晏食时分,狱吏送饭的时候总会唱这首歌,这是个头发花白的瘸子,人生唯一的乐趣便是唱歌了。听闻歌声,狱中人犯皆伸手讨食。食物很简单,不过是两块粗砺的麦饼,三五个野芋,羹是没有的,酱也不可能有。最多,破木桶里的清水给人犯们舀上一勺,免得他们的噎死渴死。

    狱如牢笼,两两相对。越往里越昏暗,越越往里越有一股恶臭。行到最末一间时,并不见人犯伸手讨食,狱吏停止了歌手,拿棍子敲了敲狱栏,喝道:晏食至,接水接食。

    狱栏敲得当当作响,狱吏正要举灯看看里面人犯是否活着时,一只手从门栏下面伸出来接食,接食便接食,虚弱中他偏偏低语念道:我,相邦也,壮士可否带言于大王

    你是相邦?哈哈。狱吏一阵大笑。他当然知道这里关着是前任相邦,可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唱歌,就喜欢讥笑这些位高权重之人,你可知道你对面曾囚何人?

    何人?钟鸣鼎食的子季怎么吃得惯粗砺的麦饼,不到一个月,他便虚弱得要说不出话了。

    相邦子曲。狱吏答完又是一阵大笑,再问,你可知你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何人?

    子季这次不问了,他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前前任相邦司马泉。狱吏见他不答话更是大笑,扔下粝饼芋头,水也没有给就一瘸一拐,推车去了。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歌声再次在廷狱里响起,只不过这次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渐渐不闻。




第四十四章 浍水
    从陈郢到穆棱关,即便选择最近的道路,也有一千一百余里,即四百四十多公里。好在真正要骑行路程只有三百四十公里,到达下邳便可坐船北上穆棱关。减去行船的时间再减去预留的时间,每日大概要骑行五十公里。对成人来这说并不困难,可对熊荆来说,这不是去年的一日骑行,这是要连续骑行七日,而且是野外行军的方式。

    最开始的两日他感觉甚好,虽说‘宋无长木’(宋国大树都砍光了,无长木),可看惯了王宫楼台的他初见乡村风光倍感新奇,不少时候还会纵马狂奔,享受骑乘的速度感。第三天开始便觉得不行了,全身酸痛,上马下马要人搀扶着,而且他老是担心这一路跑下来自己会变成罗圈腿,居说蒙古人因为骑马都是罗圈腿。

    如果真是一个孩童,第四天他估计就闹着让人去找马车。好在他是大人,第四日一早,他居然不要僕臣垫脚,自己一跃就上了马,而后一言不发,策马前行。庄去疾立马紧跟,百余名宫甲骑士也策马紧随。左右二史落到了最后,靠着马镫马鞍,两人勉强能够骑行。

    夏日炎炎,每日也就早上骑行两个时辰,大约三十公里,之后休息喂马。马不是牛,无法反刍,需要不停的喂,且必须喂精料,以节省喂食时间。下午悬车之后,再骑行一个半时辰左右,天黑前宿于沿途驿站。只是这一日因为渡河,早食时分,众人已至蕲邑之南。

    蕲邑是古宋地(淮北宿州蕲县),对楚国而言它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另一段历史中,十三年后,王剪于此击破项燕率领的楚军,楚国灭亡;又过十五年,陈胜吴广于此杀秦尉,揭竿举义,秦朝灭亡;又过了六年,刘邦率汉军驻扎于此,筹备垓下之战,一年后,西楚灭亡。

    蕲邑见证了历史,可在熊荆眼里,蕲邑只是浍水北岸的一座城池。城池能看到的两面最长不过六里,整座城周长大慨二十里。因为是淮北要津,临码头的南郭显得繁华,但浍水南岸的熊荆必须先渡河,才能进入蕲邑。

    一百二十多名骑兵突然出现在码头很是惹人注意,尤其是其中一些骑士掀开了斗篷,里面全是明镜一般的钜甲。钜甲之名出现在上个月的大楚新闻上,大王曾言以后家家都有钜甲,顿成楚国奇闻,不但传遍楚国各地,也传遍了天下。

    南面码头并无城邑,有的只是一个不大的野市,几间客舍和数间卖酒食的酒肆,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土垒,前门插着旗,应该是啬夫(地方官)的居处。百余名骑马的甲士虽然引来人们的关注,但这些人并不害怕,看了看这队骑士,便开始各忙各的。

    禀大王,此地渡舟一个时辰一次,暂无舟,庄去疾带着一名商旅打扮侦骑过来,此人前日便到了此地。且多墨者。

    墨者?熊荆看向那个野市,履席粟麦肉鱼鸡鸭,甚至还有曲阳出产的煤炭,这和郢都大市一样,买什么的都有,很平常的一个集市,而且其中多是妇女,几乎看不到丁壮。

    正是。侦骑也揖一礼。蕲邑乃淮上要津,对岸尚属官府管辖,这南岸

    对岸是蕲邑,自然受蕲邑管辖,南岸隔着浍水,历史上属于山桑邑,但山桑邑远在七八十里之外,这里虽有啬夫,但这些官吏管不了从北岸过来的豪户和剑士。为了钱把命丢了,不值得;不卖命也能捞钱,何乐而不为?

    渡船为何不见?熊荆没管什么墨者,宫甲有一半穿了环片甲,虽无钜铁夷矛,但有钜刃,没有什么兵刃能与其大力对砍。他关心的是船。

    晏食之后舟至。大王的行程保密,侦骑并未掏出符节要对岸蕲邑邑尹派舟,而是花钱雇了一些舟筏,约定的时间就在今日晏时。

    已是晏食了。野市酒肆不远处便有一闾,闾内的炊烟已经冒了很久。

    请大王侦骑就要跪下,但庄去疾一把拉住了他。不需跪拜。

    请大王赎罪。会盟是大事,沿途都有安排,侦骑没想到那些人言而无信。

    无罪!现在还是战时。好几月前楚军就开始隐秘的集结,与去年不同的是,这次只要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丁。人是少了,可辎重粮草一样不少,各地的舟很多被抽走。

    舟来了。这边还忧心渡舟,河面上却见十多艘艑舟浮筏从下游逆水而来,其中还有一艘舿。侦骑忙看过去,细看之后高兴道:禀大王,正是此些舟。

    十五六艘舟筏,另外还有一艘舿。浍水并不宽,此处只有一百多步,一百二十多骑只要三次就能渡完。熊荆微微点头,又吩咐道:铁甲松开,以防落水。

    铁甲重十多公斤,真要掉进水里那可要直趁河底。有甲的骑士解甲之际,身着皮甲的甲士已经牵马上舟渡河了。待舟筏回来,庄去疾道:请大王上舿。

    舿是大船,一舿顶三舟。要比艑舟浮筏稳当,但也比艑舟浮筏行的慢。男丁出征,十几个欋手全是五六十岁的老者,见他们划的吃力,熊荆甚至想让甲士上前帮忙。

    津人仇己,敢问贵人何往?凡舟必有舟人,船至河中,须发皆白的舟人向熊荆揖道。

    他一开口庄去疾就把熊荆户在身后,右史上前道:回老丈,我等自然要赶往蕲邑。

    蕲邑?呵呵。仇己呵呵只笑:我闻齐人欲与我国会盟于穆棱,观你等行色,当时从他县而来,你身后站着的可是楚王?

    无礼!庄去疾抽剑,他一抽剑,其余甲士也都抽剑。

    哈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仇己大笑。听闻他的笑声,其余欋手也停浆大笑。

    你等便是墨者?熊荆拦住了要上前的庄去疾,这是在船上,不是在岸上。

    正是。仇己看向熊荆,一个未龀的孩童,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不仁之王。杀人者死,古之亦然,大王何以命杀人者不死?你若言之无理,我等当与你同葬浍水。



第三十六章 对辩
    传令下去,不得杀人!熊荆并未看向仇己,而是要庄去疾传令。他最后又用楚语快速叮嘱了两句,他才面对仇己笑道:民不畏死,你以为本王就畏死?

    不佞闻之: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你等既是墨者,当信墨家之说。既已深信此说,自然是不同己者皆异端,又何必装出一副公允模样,说什么言之无理?

    船已经停了,想杀人夺船的庄去疾被熊荆喝住,岸上的舟上的甲士全然戒备持剑待发。仇己看着熊荆,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不敢再把此人当作孩童,只道:杀人当死,三代之俗,墨者未有之前已然也,何来不同己者皆异端?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此万物之俗,未有人之时已然也。当今之天下更是如此,何以不得行?熊荆反驳道。墨家以一己之念而度天下万物万理,同者党异者伐,与三代之俗何干?

    两人对辩,左右二史已在挥笔记录了。仇己以同葬浍水为要挟与楚王对辩,不但要宣扬墨家之名,还要警告后世君王,也希望史官录录。可惜的是,他搬出三代之俗也没有赢得大义,还被楚王抨击为‘同者党异者伐’,顿时大愤。

    墨家所为者,乃天下之大义,大义者,天下之大利也。为天下而一同天下之义,何错之有?仇己大声辩道,说的全是墨家至理。未有刑罚之时,人心各义。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愈众,义者亦愈众。是以人皆持己义,以驳他人之义,故相攻伐也。

    父子兄弟,不能相合;天下百姓,毒药相害;若有余力,不能相助;若有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此皆人各有义之故。

    仇己说的,是墨家的尚同。何谓尚同?就是要把意见不同的人,变成意见全部相同的人,这个过程叫做‘一同天下之义’,以使‘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即所有人的喜好厌恶都必须与‘上’相同,丝毫无误。

    熊荆笑着听仇己说完,却道:先不说一同天下之义对错与否,不佞只问,为何要由你墨家一同天下之义?而不是儒家,不是法家不是道家,你墨家何德何能啊?

    你墨家说一,大家不能说二;这明明是马,你偏偏说是鹿,还要全天下人都说是鹿,何其荒谬?

    哈哈虽然危在旦夕,可熊荆拍着乘马说这是鹿,众甲士还是捧腹哄笑起来。他们大多没有读过书,以前听闻墨家不免敬仰,现在大王说墨家是要将马说成是鹿,还要让天下人都说这是鹿,焉何不大笑。

    笑声让仇己脸肉抽搐,他已经陷入两难境地。楚王不是墨者,诛杀需凭天下大义,但与楚王对辩却不能说得他哑口无言,这该如何是好?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一个欋手用宋语催促,熊荆等人根本没有听懂。

    此时不可杀。仇己摇头,他看向也在大笑的熊荆,再度辩道:我墨者只为天下,以尚尊天事鬼,爱利万民,是故天鬼赏之,立为钜子。天鬼既赏,那自然由我墨家一同天下之义,此何缪之有?你身为君王,却不爱万民,弃法乱俗,我墨家自可代天而诛之

    舿此时正顺流而下,熊荆看着河心的一株小树。仇己的话还未完,他便急急打断道:爱利万民可包括我楚民?墨者将对本王不测,本王早知,故大楚新闻已缓发于宋地,然你等仍在此等候,可是秦人侯者相告?宋乃楚国之地,民乃楚国之民,你却勾结敌国,诛杀君王,这便是墨家所谓的爱利万民?

    立钜子那就更加可笑,美其言说是天鬼赏之。三十年前上任钜子身死,诸多墨者在秦王面前攻奸诋毁,以求成为新任钜子,这分明是秦王赏之。燕无佚为钜子后,又大肆诛杀异己之人,这便是你墨家天鬼之赏?你为天下万民质问本王为何杀人不死,你何不去秦国问那燕无佚为何杀人不死?

    墨家是什么德行,熊启给的资料里说得一清二楚,为了拖延时间,熊荆不得不揭露这段少有人知的秘辛。仇己本想说完那段审判辞就要动手,听闻这些言辞脸色瞬间大变,以他的年纪和资格,本届钜子上位的那些事情自然是有所耳闻。

    你!你仇己横指着熊荆,羞怒交加的他已经说不出话。

    杀!熊荆突然暴喝,他必须抢在墨者沉船之前动手。

    杀!早就得令的甲士暴突而前,钜刃疾刺。仇己未拔剑就连中两剑,其他墨者虽拔剑相搏,可钜刃难挡,很快便死在钜刃之下,然而就在甲士搏杀时,舱内冒起了烟火。

    大王?杀十几个年老的欋手并不难,难的是船舱装了引火的油脂,这艘舿是保不住了。

    划到树那边。熊荆指着不远处的小树。小树能生长于河心,唯一的解释就是下面是沙丘。

    唯!庄去疾赶紧吩咐,不想船桨多被欋手们抛入河中,找到的几支浆也是断的。

    用剑!快去舿尾。火势越烧越大,乘马疾声嘶鸣,更怪异的是大舿有要散架的趋势。用剑已经来不及了,几个会水的甲士扑通一声跳入水里,在水里一边划一边把舿推向沙丘。在舿彻底散架之前,众人只觉脚下猛得一晃,舿搁浅了。

    下船!熊荆已经骑在马上,不服明白主人的心意,不惧河水从甲板上纵跳了下去。因为是沙丘,此处的水很浅,仅仅没过了马膝。

    甚险!庄去疾也骑在马上,看着脚下滔滔河水,不会水的他有些惊惧。

    有何险?熊荆是会游泳的,即便没有沙丘他也死不了。等闲下来,宫甲都要学游泳。

    啊。庄去疾啊了一声,他还没有啊完,熊荆又道:不佞适才所言不得外传,违者杀!

    唯!熊荆最后说的那些便是史官也闻所未闻,三十年前发生在秦国的墨家之事大王能知道的如此清楚,右史当即响起了一个人,只有那个人才有可能知道的如此详细,而那个人身上也是先王的骨血。

    河中遇险,困于沙丘,不等蕲邑邑尹来救,其余宫甲划着艑舟浮筏便把熊荆等人接上了北岸。邑卒前来询问时,宫甲亮出了符节,将对方吓了一大跳。

    臣等拜见大王。除了符节,旂旗也亮了出来,当最后一批甲士登岸,蕲邑邑尹趋步来拜。

    不佞仍需赶路,便不入蕲邑了。熊荆免礼之后交代道。

    臣墨者谋刺大王之事让邑尹心脏跳个不停,他既想表达自己的忠诚之心又不敢忤逆熊荆的意思,一时间很是犯难。

    墨者谋刺不佞,这些人先交由你看管彻查。十多艘舟筏,有些人杀了,有些则是俘获了。还有几百里路要赶,俘虏只能暂时交由蕲邑。

    臣敬受命。蕲邑当即顿首受命,他还未抬头马蹄声便起,尘土飞扬间,旂旗已然行远。

    即便用水清刷了数遍,穆棱关关城里的腥臭之味仍是不去。提着水桶的陆蟜有些气恼,水必须从关外挑过来,一趟就是三四里,他更气恼的是,同为兰台学子同列在军阵前两排,逯杲因功成了誉士,他却还是小小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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