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这是何阵法?左将军王剪跟随骑军奔袭陈城。战争是残酷的,护城池如果不是用楚人的尸体填平,就要靠秦军士卒的尸体填平,所以他建议驱逐楚人入池。这个任务只完成一半——北中门赶下去无数楚人,可北西门因为有一个单薄的军阵,义渠骑兵冲了两次都没有冲开。这时候楚军出城了,摆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军阵。
是荆王的矛阵。骑将辛胜也在,去年他就听说荆王有夷矛阵。
可否一冲?王剪不是骑将,无权命令骑军冲击敌阵。
精骑不多,荆人箭矢石弹强横,义渠鸩恐不愿。辛胜摇头道,楚军只在距离城墙三百步以内的地方行走,并非应战,而是救人。
第四十四章 城门3
秦人征服了义渠,但秦法并不完全适应草原,一如秦法不适应江汉平原。义渠人惯于迁徙,只有怀柔政策才能使他们安定下来,成为秦国的臣民,为秦国征战。这也是一种同化,只是义渠灭国不过三十五年,当时的人不少还活着。
即便在马镫的时代,骑兵依然是草原部落占优,没有马镫的时代更是如此。上次秦楚决战秦军骑兵吃了亏,这次辛梧特别调来能在马背上开弓射箭的义渠人。
马上用弩和用弓手全然不同。用弩只发一箭,用弓可射几十箭上百箭,但培养一支在马上用弩的骑兵和培养一支在马上用弓的骑兵成本是不一样的。培养一名步弓手短则五年,长则十年,培养一名骑弓手在这个时代几乎要一辈子(必须从小就开始骑马,但能活到成年的人不到一半)。秦国的战争机器不惧造价昂贵的弩机,却厌恶经年累月没完没了的练习——士卒皆庶民,庶民是要种地的,哪有时间去骑射?
义渠鸩是这支骑兵的首领,这个胖子此时安坐在一辆马车上。马车比秦军戎车宽大,豪华至极。彩绘的车舆车轮和车辐,皮条编织的车身,金花银花,玛瑙彩陶贝壳装饰的车厢,全然是君王气派。看着自己的勇士把那些楚人赶下护城池,他兴奋地大笑起来,灌完一口酒他又遗憾了一句:可惜无获首级。
见过辛将军,王将军。马车驶到旌旗之下,众戎将簇拥的义渠鸩就在车上对辛胜和王剪揖了揖,他当面抱怨道:无获首级,儿郎们无功。
不过是些庶民,胜之不武。辛胜答道。他想起王剪的请求,指着城下的夷矛阵道:荆人已出城,不过三四千人,义渠君何不去斩他们的首级?
出城的楚军义渠鸩早就看到了,他并不蠢,夷矛前端的钜铁矛头阳光下闪闪发光,去冲这样的军阵那就是找死。旁侧数将的戎语中,他的胖脑袋连晃几下,道:荆人箭矢石弹厉害,我待他们出来再战。
楚军夷矛阵就沿着护城池横走,根本不想出战。辛胜闻言笑了笑,也不强求,他其实也无权命令义渠人如何如何,除非他们违反主帅屏绝陈城的军令。
义渠君的儿郎善骑射,何不射之?王剪一直看着夷矛阵,就想知道这个军阵如何作战。
射之?义渠鸩又望了夷矛阵一眼,骑弓最远能射三十步,如果在三十步发箭。儿郎们无获首级。他仍觉得不要冒这个险。
不敢便是不敢,何须在此假意推搪。王剪佯装不屑。本将咸阳时就听闻义渠人胆怯,本还不信,不想果真如此。
你敢说本君胆怯?!义渠鸩怒视过去,马鞭欲挥,王剪身边的王贲和短兵当即抽剑。
义渠君若是不怯,何不一试?辛胜完全站在王剪这边。虽不能获荆人首级,然本将自会如实禀报大将军,以为义渠君记功。
辛胜麾下两万骑兵疾驰而来是想寻隙夺门抢城的,可惜骑兵再快也跑不过飞讯;义渠鸩的四千骑兵最重要的任务是压制楚军骑兵,保持去年那样的屏绝。
他可以不理会王剪的激将,却不能忽视辛胜的建议。回头叽里呱啦一阵戎语,一名精壮的骑将奔了出去,数名骑手紧跟,他们举着一面绘有大角羊的戎旗。戎旗挥舞,七八百名骑士迅速汇集,驰骋中他们的队列逐渐拉长,人人张弓搭箭。
右——转!敌骑的举动自然被矛阵外侧的卒长注意到,骑手还在三百步外,他们便命令夷矛阵右转对敌。‘哗!’十四个夷矛阵动作整齐划一,三千多人好似一人转向。
放矛!转向之后,原本高举的夷矛往四面平放,四个对角的弓手小方阵举起了长弓。
‘隆隆隆’敌骑越来越近,眼见他们就要进入射程,卒长高喊道:已备——,放箭!
‘嘣’桑木弓发出细微的弦音,十四个方阵五百零四支箭矢离弦而出。这不是什么精准射击,这是急速覆盖性射击。精锐步弓手最慢三秒钟就能射出一箭,第一支箭在骑兵奔行到八十步时射出,虽然这是射程之外,可弓手瞄准的是七十步,箭矢飞到七十步时,骑兵恰恰不早不晚的赶到。破甲重箭看似飞得很慢,被射中的骑士却如同中了一拳,不厚的皮甲当即被箭头洞穿,中箭的战马更是狂跳嘶鸣。
这只是开始!骑兵为了射箭速度不能过快,他们奔行到五十步时,第二波箭雨袭来,这次因为距离更近,箭矢带走了更多人。从王剪这边看去,义渠骑兵好像喝醉了一般,一个接一个的摔下马。原本就不密集的骑队露出一大片空档。有些人干脆弃箭举盾,有些则低伏着上身,手里仍抓住弓矢想等到三十步的时候反击。
放——!卒长又一次下令放箭。箭矢飞去,弯弓欲射的骑兵直立着上身,恰好等来了第三波箭雨。如此近的距离,中箭即坠马落地。而他们侥幸射出的箭矢毫无准头,大多被矛手的小盾阻挡。
‘隆隆隆’最后那些侥幸不死的骑兵从矛阵三十步外急速掠过,而后他们迅速策马转向,竭力逃离这片杀戮之地,但训练有素受夷矛阵保护的弓手射出的第四波第五波箭雨又至,再次留下一批尸首。待见骑兵头也不回的离去,弓手方才放下长弓,欢呼的矛手奔出矛阵,对那些倒地不起的骑兵补刀。
五波箭雨,弓手一共射出两千五百多支箭,八百多名骑兵几乎人人带伤,更有一百多人倒在了矛阵前方,这些人多数死绝,只有少部分重伤未死。
可近可远,矛阵难破。王贲叹了一句。这时身上中了两箭的戎将勉强撑到了义渠鸩车前,可他还没有说话就坠马闭目了。看着这支人马几乎人人带伤,义渠鸩身旁的戎将极为激动,一个戎将甚至用马鞭直指王剪和辛胜,用戎语高声咒骂。
骑弓不敌步弓,谁知荆人矛阵里也有步弓手?辛胜辩解道。他心里其实觉得义渠人太蠢。一石不到的骑弓怎么能敌得过三四石的步弓?刚才那场对射,骑弓还未进入三十步的射程,就被步弓连射了三箭。如果是他,一看到矛阵闪出步弓就打马转向了,义渠人却好,蠢蠢的冲过去,吃了亏又来叫屈。
此阵甚妙啊!心中高兴的王剪抚须继续看着西行的矛阵。这时候那些弓手立在了矛阵里侧,看不到半点影子,但刚才弓手的站位却刻在他心里。那是四个对角,夷矛往四面平方后的唯一空隙。站在这个位置,弓手可以从容放箭。
荆人此阵不合阵法。辛胜并不觉得这种大违常理的军阵有何妙处。阵法讲究长短相济,斗时长以救短短以护长,荆人只有长兵而无短兵,一旦近前阵即溃也。
甚是。辛胜说的也有道理,王剪不得不连连点头。
冷兵器时代,纯队和花队是两个分支。纯队即指军阵(百余人左右)中所有士兵武器一致,花队则是说军阵中各种武器搭配编排,即所谓的长短相济。纯度花队各有优劣,纯队在单项功能上比花队强,花队在适用性上完胜纯队。
纯队最大的缺点在于:如果指挥官不能根据敌情地形天气这些因素灵活的配置各种纯队,那战斗不但失利甚至会失败;花队最大的缺点在于:如果战争的烈度很高,那么俱备多种功能的花队很可能会承受不住攻击而阵溃——
最明显的例子是北宋,北宋面对甲胄不齐的辽人特别是居于山地,负甲不便的西夏人常用花队,前排矛手顶住,后方弓弩攒射;可到了北宋末年面对身负重甲的金人,就不得不使用纯队,前方肉搏纯队死死顶住金人的重装骑步兵,后方弓弩纯队居高攒射。
战国时代因为冶炼技术的限制,士卒只有皮甲而无铁甲,也因为马镫的限制,少有肉搏骑兵,花队是各国常见的战术编制,但王剪在点头之余仍觉得荆人的夷矛阵难破。其虽不能长短互济,可如果灵巧搭配,或许也能以他阵之长,补己阵之短。
大王!大王啊夷矛方阵行到北中门,侥幸未死的乡民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他们哭得撕心裂肺,心里的苦想说也说不出,只能高喊大王大王。
最前面的卒长上官皋无奈的张望了一下城楼,和声道:勿哭勿哭,秦人已退,秦人已退。
护城池里死了几千人,尸体最多的一段尸体已然塞满。刚才乡民们吓得不知道哭,可现在安全了,他们方呼天抢地,悲声大哭。北中门嚎哭,北西门未受秦骑兵肆虐的人们则有些茫然,他们大多数人并不清楚,为何仅隔三百多步,两边的命运便截然不同。
假父有何遗言?陈且斜躺在一名死去的少年甲士旁,腿还在流血,陈胜以为他要死了。
竖子妄言!看着往自己奔来的巫觋,陈且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陈敖都不死,他这点伤怎么会死?他训斥完又瞪向陈胜,难道你惦记我女儿?
第四十五章 外朝
此人,此人,还有此人。身着赤色巫袍的巫师很远就看到了倒地不起的誉士,嘱咐着身后的巫女。巫医同源,熊荆只能在巫觋当中培养医护人员,只有他们敢解剖尸体输血截肢缝合伤口培养绿蝇蛆等等,也只有他们有那种毒蘑菇。医生全是巫觋,军队的卫勤系统也全是巫觋,可惜的是暂时只有环卫宫甲有随军巫觋。
受命的巫女趋步过来先用皮索将陈且的大腿扎紧,再于伤口处包上一团止血的丝絮,之后才检查陈且身上的其他伤势,同时问话,完毕后掏出一张橙色的纸片写上字沾上浆糊贴于陈且额头,这才嘱咐身后的担架把陈且抬走。
巫代表鬼神,陈且从检查开始就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见她画的是橙色纸片方松了口气——上官皋说过,红色符最凶险,陈敖上次就是红色,橙色次之,黄色再次之,蓝色绿色最轻,他这回真的死不了。
处理完誉士才轮到普通甲士。骑兵冲阵是极为恐怖的事情,大多数伤患不是伤于兵刃箭矢,而是被战马冲撞踩踏。唯一庆幸的是骑兵没来得及再来一次冲阵,他们就被召了回去。
伤兵是一个可以挖掘的资源,伤兵如果能治好那绝大多数将成为老兵,这也是熊荆大力气培养巫觋,建立军队卫勤系统的原因。且冷兵器时代的伤亡异于热兵器时代,二战时期或之前的伤亡比可简单概括为三伤一死。冷兵器战争不同,去年的统计表明,胜战情况下,冷兵器战争的伤亡比大约是五伤一死,败战暂时无法统计。
除了战损,饮食气候方面的损失也极为严重。去年冬天楚军大约有五万多人冻伤,超过十分之一的人冻死,另外大约有五千多人死于劳累过度饮食不足痢疾以及其他疾病。确切的说,去年清水之战冻死病死的士卒倍于战死的士卒——
这完全符合军事卫勤史,直到1900年的日俄战争,战死的人才首次多于病死的人。这可能与战争只持续一年有很大的关系,战争如果持续数年,后勤条件恶化士兵体质衰弱,将会有更多的士兵病死。持续四年的南北战争中,北军战死十一万人,病死二十二万人。
喝开水深挖厕所提供高热量食物加强保暖隔离防疫焚烧感染尸体,这些都是去年冬天总结出来的教训,可惜的是很多措施因为时间的关系只在环卫王卒中试验,并没有推广至楚军全军。
巫觋在城下救助伤患,将伤者用一种特别的床抬入城,立于北西门上陈不可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在意。郦且和县公陈兼站在他身旁侧,谈论的还是乡民入城之事。
若不放乡民入城,县卒战无斗志。郦且最后说了一句,还有大王,大王必不许如此。
两句话都是决定性的,陈兼看向陈不可,陈不可不言。他终于点头同意,又对郦且揖了一礼:还请郦先生告于大王,速将乡民送到郢都去。还有粟米,人人皆知粟米不多,一些粮贾已经不卖米了
城外一片混乱,城内则是鸡飞狗跳。趁着水路还未断绝,一些商贾已经坐船离城了。粟也在涨价,据说已经卖到一百钱一石。偌大陈县,楚国最繁华的城邑,真没想到一逢战事便变成这般模样。郦且只是大司马府的官吏,无权插手陈郢的城防,可他还是禁不住摇头,只希望大王收到讯报后早日回讯。
一边是郢都外朝数日后开启,一边是秦军骑兵突袭陈郢。在下邳时熊荆面临着这么一个选择,即往南还是往北。当然这种选择并不困难,早有戒备的城邑不可能短时间被攻破,熊荆的打算是先赴郢都,再去陈郢。
但是本次开外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各县各邑派出的国人各抒己见。以目前的局势看,朝国人之政已经成了郢都和各县邑的权利斗争。县邑朝国人限制了县公邑尹们的权力,郢都朝国人则限制了王权。
王权被限制熊荆可以接受,但不能限制军事指挥权。既然是分权于民,那大家都要拿出实质性的东西来,不能郢都让了权,县邑却没有让权。县邑如果不让出部分权力,庶民得不到好处尝不到权力的滋味,那谁做县公谁做大王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熊荆之前的想法,可上个月去陈县后他又改变了一些主意。
楚国冗官冗吏情况非常严重,普通的一个县,仅县府就有两百名官吏,县府以外又有原先乡遂制度留下的地方官,从闾胥算起,多达六七百人。很多人比如县府里最小的吏斗食,即上一天班就发一斗粟之意,楚国官员五日一休,他们每月也就是两三石俸禄。
如此低的俸禄根本养活不了全家,可陈县的斗食小吏居然坐车,这就等于后世县政府的保洁阿姨开宝马。是家里本来就很有钱吗?不是。入县府前无车可坐,入了县府才有车。
一万多户的县,要养近千名官吏,这些官吏还有妻儿老小。十分之一的田租根本就入不敷出,军赋怀疑也被县邑盗用——去年大司马府就有人怀疑一些县邑的军粮仓禀是空的,里面根本就没有军粮,另外大府每年还要补贴各县各邑。
一旦县邑外朝开启,冗官冗吏的情况就要扭转,裁撤官吏是必然的。为了平稳政局,唯一的妥协就是买断下岗。即不管之前是斗食还是百石,参照实际情况给一个可以养家俸禄,或者一次性发一笔钱。不然,县邑岁入养了这四五万地方官吏就没办法再养誉士教士以及巫觋。且有他们的阻扰,新政很难顺利推行。
这样的变动势必将触及了县邑的根本,官吏县公邑尹不会坐视权力转移到他人手中。一旦因此发生混乱,楚国将全国瘫痪。但不解决又不行,楚国本就有众多无地的封君空领谷禄的公族,县邑十几户养一户,官吏若再繁殖下去就要膨胀到拖死国家的地步
从下邳往南入淮河,再从淮河逆水往西几百里就是郢都。抵达郢都第二天,外朝就开启了。
没有锣鼓欢呼,只有肃穆。王宫茅门与祖庙社稷之间的大廷按照几百年前传统站满了人。左边是公族卿大夫,右边本该百官站立的位置站的是巫觋,中间则是各县各邑赶赴郢都入外朝的国人。三不议传达之后,国人第一个要议的就是县邑外朝,理由很简单,出钱买简非法且无法遏制,县邑外朝断不可启,若启,商贾当道,国必乱。
百余名国人几乎一面倒的支持不启县邑外朝,熊荆压根不停他们的言辞,只问向左右,众卿以为如何?
天下岂有因噎废食之理?箴尹子莫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若不启县邑外朝,又何启郢都外朝?而若不启外朝,民意如何上达王廷,难道任由庶民生灭?他说罢反身揖向熊荆:敬告大王,使钱买简既违王法,拘拿便是,亦非所有县邑皆使钱买简。我等皆以为当驳回国人之所请,县邑外朝本在下月开启,然虑及兵事,或可延缓至秋后或年末。
准。熊荆也是站立,他点头之后再问道:还有何议?
臣有异议。一名国人趋步上前,朝国人之政涉及万民社稷,岂可轻易驳回?
国人所奏,左右皆有权驳回。淖狡并不请愿开这个外朝,现在是战时,每时每刻都有战报传来,虽然这些事情鲁阳君已在负责,可他不看着就放心不下。
敬告大王,臣等以为国人所奏荒谬至极。右侧巫觋天官是太仆观季领头。使钱买简者不到近半县邑,何须全部废止。既有人使钱买简,亦是县尹邑尹失察之过;县尹邑尹既然失察,更需启外朝朝国人以议县政,何故废止之?
敬告大王,臣亦以为国人此议不当。右史也站出来了。官吏分为天官和地官,天官开外朝时归于右侧,与巫觋同列。与其商议废止,不如商议如何杜绝使钱买简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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