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老叟目光越发明亮,熊荆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立刻叫人找来一张地图,问道:敌若如此,该如何应对?
若要立不败之地,故郢必复。宛郡为天下门,四通八达,东南西北皆可为;邓为天下腰,失之江南不稳。熊荆指着地图,上面没有南阳襄阳,但有临近城邑宛和邓。不复旧郢,敌可从旧郢入江,顺江而下,我无从挡。淮水一侧必守期思寿郢钟离高平,彭城亦要死守,此数城若失,可退于长江,以金陵为根基,扼广陵历阳两渡,凭天险拒敌。
历阳何在?地图上也没有历阳。
昭关与长江之间为历阳,伍子胥渡江之处。熊荆补充。
复旧郢何其难啊!大夫哀叹了一句。迁都于东地,东地困敝。昔阳陵君复江边十五邑,只得十余万兵。虽然灭了鲁国,奈何鲁人不肯尽为我用。合纵不克,五国之师遇秦军还走,犹田鼠之见狸猫。单凭我楚国一国之力,如何复我旧郢?
一提国事,大家全都摇头。公元前301年垂沙之战前,楚国是强大的,垂沙之后接连受创,西北防线彻底失控,之后便是白起拔郢,经营八百年的根基江汉平原被秦国所夺,不得不东迁至淮河流域。这对楚国而言是打断了脊梁骨,身子只剩半截,还是小半截。
东地地广人稀,劝慰楚王‘亡羊补牢’的阳陵君庄辛为收复洞庭郡只筹集了十五万兵,十七岁到六十岁男丁总计不过三十余万。之后数十年楚国不断向东扩地,从魏齐手里抢了一部分宋地又把鲁国灭了,可东边的收获依旧不能弥补西面的损失。
四年前本寄希望于合纵,谁料合纵军未经大战就退了,使得楚国不得不迁都寿郢,苟延残喘。诸国也埋怨楚国筹划不力,流传后世的成语惊弓之鸟,说的正是楚国不该举荐秦孽临武君庞暖为帅;楚王则埋怨春申君,认为他不该私自命令楚军后撤。
即使是数年前的战事,熊荆也茫然不知,他见诸人神色不虞,唯有闭口不言。
若不复旧郢,子荆有何良策?老叟第一个从哀愁中回过神来。
如果不能复旧郢又在地图上找了找,没有武汉,只有鄂州。唯有在此筑一坚城扼守,另需大建水师,水陆合力,也许可阻敌东进之势。
夏州?熊荆说要筑城的地方正是三国时孙权寓‘以武而昌’之意而建的武昌,位置在汉江与长江的交汇之南,可惜这里已是边境,江之北为秦国,江之南才是楚国,两国长江为界。
夏州以南。熊荆纠正,然后指了指靠近襄阳的邓几乎与荆州重合的旧郢,道:邓郢夏,三足而鼎立。以天下言之,则重在邓,以东南言之,则重在夏,以湖广言之,则重在郢。不得邓而图东南于不败之地者,必筑此城。
第八章 渺远
来自千年后的军事地理知识把围观的所有人唬的一愣一愣,熊荆这个垂发小童倒有几分诸葛亮三分天下的风采。一干人先是死盯着几上的地图,然后眼珠子乱转,最后全都看向老叟。老叟也非凡人,传承后世的《鹖冠子十九篇便为其所著,而在楚国,他无名无姓,只以鹖冠为号,三代楚王对其毕恭毕敬,不过他现身于学宫,却非为熊荆而来。
子荆所言,是要以江东吴越故地为根基吗?鹖冠子沉吟中对熊荆的意图了然于胸。
正是。熊荆讪笑——千年后的军事地理未必适应当下,老叟已经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江东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终吴越灭国,都不到二十万户。灭越国后,大王曾有分封之意,奈何此事不成。鹖冠子想起楚王曾有意将公室贵族封于边地,可惜事不成,淮水一带已经很偏了。今我楚国以淮水之北为重。江淮纵使能守,淮北之民也难迁;既迁,亦无地以立。
江东富庶是在秦汉之后,最少是在秦以后,想以江东为基地而三分天下,现在来说根本就不可能。熊荆是直接照套后世的地理人口,所以忽略这个问题,但也有人不信邪。
先生,我先民栉风而沐雨蓝缕而筚路,如此方有今日之大楚,江东既然饭稻羹鱼,为何不能变莽荒为良田?昭断是年轻人,年轻人总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谬矣。鹖冠子连连摇头。江东诸地,海潮泛滥,大泽勾连。非举国之力无以成阡陌无百年之功不可见桑田。晚矣!晚矣!!
也不是太晚,若有东洲之玉米之红薯之土豆熊荆终于抓住机会开始做广告,江东之地也可为根基。东洲之农作物有土则生,数月可熟,产量倍于粟米。
东洲绘制世界地图时,熊荆已经把美洲命为东洲亚洲叫做中洲欧洲称为西洲非洲称为南洲,南极则为寒洲。至于澳大利亚,想到临高五百废的澳宋,故称为废洲——反正那上面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物产。除了昭断,其他人初听东洲之名很是迷糊,唯有一直沉默的高冠之人颔首问道:可是扶桑?
扶桑?熊荆想到了霓虹,正要摇头时对方又道:远古之民曾东渡沧海,回来的人说海之东有裸国,裸国东南有国黑齿,船行一年可至。
啊?!熊荆忍不住跪立,看着他不敢置信。去了美洲还能回来,我顶你个肺啊!请问先生,回来的人可曾带农作物回来?熊荆再问。
相比于熊荆的激动,高冠者不动声色。远古之事,未曾详闻,唯有龟甲相记。
龟甲相记?想到来的路上一垒一垒的龟甲骨片,熊荆有些明白了。
先生与纪陵君卜尹编撰经书已有十年,书内记录山海内外的山川生灵妖异。子荆那日说起世界各洲,先生颇奇,所以请子荆来此。昭断解释鹖冠子请熊荆来此的原因,旁边的人随即打开一个竹简,左首抬头三字让熊荆心猛然一跳:南山经。
山海经?!熊荆脸色大变,随又看向鹖冠子纪陵君卜尹昭断几人,最后又环顾四周,他从未想到山海经是在这里由这些人编撰出来的。
本欲名为山海图经,子荆称其为山海经,此名甚好。纪陵君笑道,那日在朝会他见过熊荆,也因为立场支持熊荆做太子。说完又揖礼:纪陵君见过王子足下。
高冠者也露出些笑容,他也揖礼:卜尹观曳见过王子足下。
不佞不敢。学宫的先生很多都是官师——一边是官员一边是老师,对老师熊荆是要执弟子礼的,现在两人对其揖礼,他断不敢受。
汤池渺远,玉米红薯所产真的倍于粟米?编撰山海经的事情可以放一放,鹖冠子最关心的还是东洲农作物的产量。倍于粟米,等于说楚国粮食产量能够翻番。
不佞不敢妄言。熊荆正色作答,产量是开不得玩笑。玉米产量较低,然红薯之亩产确可逾万斤。
万斤?!这次轮到鹖冠子几个脸色大变。
真有万斤。熊荆想到自己说的市亩与楚亩应该不同,可再一想,市斤可是倍于楚斤的。按照他记得的红薯产量,五千市斤的亩产是有的——这是引种红薯的清人陈世元《金薯传习录里的数字,还是下等地的产量,上等地产量说有一万多市斤。
不过五斤红薯等于一斤粟米。熊荆又做了一个补充,他看近代史多,近代统计红薯产量的时候都要除以五,这样才能折算成粮食。薯类水多。
亩出万斤,五折为一也有两千斤。昭断对熊荆最是信任,对此深信不疑。
土豆产出较低,亩产或有两千斤。与红薯相同,也须五斤折一斤。熊荆再道。玉米不须相折,亩产或有四百斤。此三者都可植于贫瘠之地,耐旱耐寒,不须农人过多劳作,亦不占良田,荒地即可。
东洲何其远哉。东洲农作物如此之好产量又那么高,连观曳也感叹了。
先生言东洲航行一年可至熊荆立刻提起他刚才说的话。
此非我所言,乃甲骨所刻,以此为奇事。观曳解释道:东海之上,不辨南北,凶兽繁多,果能赴东洲寻三者而还吗?
果真能赴,赴得三谷而还!观曳说的大家有些心冷,熊荆却斩钉截铁的表示肯定能能做到,一时间大家的目光又全看了过来。
鹖冠子:请问子荆:沧海之上,舟人如何辨别南北,如何躲避风浪?船行一年,又以什么为食?以什么饮
鹖冠子问了一大堆技术性问题,真要耐心回答这些问题,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熊荆一开始也没想去美洲找什么红薯土豆什么的,可为了获得支持造船航海,他又不得不编出这些东西来。
真要横渡太平洋也不是不可能——对于航海门外汉而言确实难如登天,可他不是门外汉。航海概而言之一是船,二是导航术。就船来说,没有龙骨的宋代阿拉伯船都能沟通两洋,有龙骨有肋骨的十九世纪帆船更可以驰骋大海。
而导航术,六分仪船钟之类或许在短时间不可能造出来,可没有六分仪还有四分仪啊,没有四分仪可以用维京人的观日板啊。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到达合适的地点,洋流和季风会自动送你去美洲,然后再自动送你回来。西班牙人当年就是这样横渡太平洋进行大帆船贸易的。
熊荆虽然买不起英国海军编制的《世界大洋航路(其中810章为帆船航路,专门供低速货船使用),可太平洋航线印度洋航线大西洋航线,这些早期航海家用人命探出来的经典航线他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给他一条合格的船,再给一些较为合格的水手,他百分九十五可以横渡太平洋抵达美洲,然后在次年五六月顺着洋流再回来。
一言难尽。熊荆深深吸了口气,航海关联极深,非旬月不能一一尽述。如先前所言,仅凭一县之力即可造船通航于各洲,届时可取东洲之三谷,寻西洲之骏马得南洲之金石。君子当乘风破浪,以观山海之奇,度世界之大,岂可坐井观天闭门造车人云亦云?
一番豪言说得年轻人眉扬意动,鹖冠子纪陵君观曳却眉头紧锁。
熊荆再道:所谓天下不过是中洲一隅,其东有大海北有草原西有黄沙南有瘴气,诸夏困于此而已。秦国往西有西域黄沙之地,黄沙尽头有西王母之国,翻越葱岭,可至两河大夏,再往西,有波斯及地中之海,往南数千里,过赤道又有南洲与寒洲。
既然说到了赤道,熊荆索性加了把劲,他清咳之后尽力提高了声音:今人以为地为方天为圆,殊不知大陆亦为圆。水面即平面,可为何水中之舟先见其首而后见其腹?日照大地,为何越往南其影越短,越往北其影越长
地若为圆,天为方吗?观曳打断道,他包括鹖冠子纪陵君,似乎对熊荆的地圆之说并不诧异。
地圆天亦园。熊荆答道,这是事实,他也不愿触动盖天之说。
地若圆,人怎么立于地?鹖冠子插了一句进来。
地心有力,万物悬空皆落地。熊荆把竹简推下案几。大地上任何一处都是如此。
力?最常见的重物落地此时有了别样的魅力,这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的问题——为何书简离开几案会掉落于地而不是飞上天。
正是。熊荆本想继续科普牛顿三定律,但他很不争气的连打几个哈欠,他困了。三位先生子断诸君,不佞困了,可否改日再谈?
熊荆打哈欠的神态让鹖冠子有些恍惚,刚才他觉得自己是在和成年人交谈,现在才发现对方只是一小童,这种感觉很让人难受。昭断送熊荆出去后,他长叹而问:王子荆何如?
生而知之,天纵之才,立之为王大楚必兴。纪陵君亦叹。
若非圣即是妖。观曳不似纪陵君那么激动,说完又目光复杂的看向自己带来的女童——他察觉到了,荆王子喜欢莯青。
第九章 弑君事
成箱成箱的黄金白玉小心的收了起来,家宰趋步欲报送来的黄金有多少时,太仆观季挥挥手,让他下去了——以令尹春申君的手笔,送来的黄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再说,金多金少只是立场,人家送多少自己收多少便是。
上次太子之争无分胜负,王子荆不过是赴兰台就学。唯有大王的心思好像变了,此前是欲立王子悍,现在呢,似乎想立王子荆。真能这样变吗?别看朝堂上那些封君卿大夫不可一世,实际上他们中几个有实权几人有封邑?不过是一群无权无邑的淫人罢了。二十多年来,楚国真正的权力不在大王而在令尹春申君,春申君欲立王子悍,谁又能拦得住?
观季回想起这段时间两拨人的拜访,尤其想到子莫仅凭一张嘴就想自己支持王子荆,再次哑然失笑。那些封君卿大夫还活在几百年前么?凭一句以‘楚国社稷为重’就要他站在他们那边,富贵而多士贫贱而寡友,市井之徒都懂的道理,这些人怎么就不懂?
子曳,我听说你在兰台见过王子荆?听闻弟弟回府,观季召之笑问。
我听说兄收了令尹重金?装金盛玉的髹漆木箱收拾的一干二净,可观曳依旧听说了此事。
正是。观季颔首,春申君做了二十年的令尹,楚国上下只知有令尹不知有大王。当初我不站在王子悍那边,待价而沽罢了。现在大王想立王子荆,可跋胡疐尾,大子不敢立。大王的寿命,不在春即在秋,大王之后,春申君肯定会立王子悍
王寿不在春即在秋?观曳眼睛瞪圆了,想起那日释菜之礼由令尹主持,他急道:大王病了?
正是。观季抚了一把胡子,安然道:大王欲立王子荆,为时晚矣。
如果王子荆是圣王呢?那一次交谈之后,接下来几日熊荆又至藏书馆,这几次谈的不再是军事地理也非造船航海,谈的乃是山海经之编撰。熟悉之后,助王子荆为王的念头在观曳心里越来越强烈。他回来就想与兄长商议此事,没想到兄长已经收了春申君的重金。
如果他是天生圣王,老天会保佑他。观季无所谓。子曳你欲助王子荆为王?
正有此意。观曳直言相告。王子荆生而知之,学识广博,为人聪慧老成。西地的那些大夫封君,不可依凭,如果我们能助其为王,令尹之位可得。
错了。他既为人聪慧,又怎可授人于权柄?观季看着弟弟失笑,觉得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是。王子荆此生之志不在朝堂亦不在天下。观曳的回答让观季笑的更厉害,他不得不再道:王子荆言天下仅乃中洲东边一隅之地,中洲之南有印度,中洲之西有波斯,中洲之外有东南西废寒等五洲。而地非方乃圆,若往东而行,数年后可从西边回来。他愿乘风破浪,泛舟于海,以观山海之奇,度世界之大
地非方乃圆?!观季本来还一脸无所谓,但这几个字像是会咬人,疼的他跳将起来。
正是。王子荆观曳正要细说,却被兄长打断,观季道:地圆之说,上古已有。可王子荆如何而知?
见兄长如此惊讶,观曳笑了:生而知之。
生而知之?观季坐下,他可不把子莫的说辞当真。如果地为圆,东皇太一怎么办?
观季为太卜观曳为卜尹,家族担任楚国卜尹一职有几百年之久,被誉为楚国之宝的观射父便是其祖。身为卜尹,楚国权力斗争观家一般不介入,多为顺水推舟。世俗权力如此,神权却不容置喙,任何人敢染指神权亵渎神灵,观家都会给予其致命打击。东皇太一乃最高神,观季担心的问题是:如果大地是圆的,那太阳怎么办?
东皇出于汤谷,栖于虞渊。地如果是圆的,东皇回汤谷正好,地如果是方的,东皇如何回汤谷?观曳反问道,这个问题从他听熊荆说地为圆时便考虑过了。考虑之后觉得地必须为圆,不然太阳怎么每天都从东边出来,它每天可是落在西边的。
善。观季松了口气,地圆之说没有破坏神权,反而弥补了神权的一个漏洞。
助王子荆为大子,兄长你为令尹,可以吗?观曳继续说自己的想法。
不可。观季想都没想就反对,楚国之权在令尹,令尹之权在县尹。县尹封君,数百年势不两立。现在封君卿大夫愿立王子荆为大子,县尹自然要助王子悍。
如果大王立了王子荆呢?观曳还不死心,问了最后一句。
必有弑君事。观季半闭半睁的眼睛猛然睁开,里面全是血色。
登上山顶后,熊荆累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贴身侍卫羽想扶他到树下歇息,但被他拦住。蓝天白云青草黄花,鸟鸣山涧日照大地,他就这么懒洋洋的躺在春天怀里,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了。可惜,这里是那位自缢的楚将景阳之墓所在,想到自己就躺在人家坟前,熊荆缓缓挣扎着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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