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虽然不想为王,熊荆还是很清楚自己在权力斗争中的位置。如果以他熟悉的近代史来打比方,他是站在腐朽的落后的反动的守旧势力这一边的,而春申君与其门客则代表了新生的先进的进步的改革势力。他们比守旧派更清晰的看到天下大势,也更了解楚国的顽疾所在
——这个时代没有报纸,但学宫每隔几天就会有辩论会。不是后世辩论赛那种对辩,是报告会性质的演说,其中多数是抨击国内政治鼓吹自己解决之道的。熊荆听过两次,大致能判断出各自的政治立场,也由此明白了自己所属的政治派系,他倒乐见楚王立熊悍为太子,然后他二十岁行完冠礼搬到我阝陵,在那里,只要不图谋夺位,郢都的人不会管他。
荆王子似不欲为大子?树欲静而风不止,熊荆有熊荆的想法,封君们也有封君们的企图。学宫藏书馆深处,纪陵君正在向鹖冠子报怨自己的发现。
子琪何出此言?鹖冠子跪坐于席,对纪陵君之言只是笑笑。
大王体有恙,荆王子何不趁机进宫问安,怎可让王子悍独享君宠。纪陵君道。荆王子生而知之,熟知各大洲之地理风物,何不进献地图于大王,再请大王大建舟师,尽取东洲之三谷西洲之龙马,南洲之金石?如此可丰我高府强我楚军富我万民也。
纪陵君说着说着就开始激动,他起而跪立道:令尹宠信外人,置楚国社稷于不顾,真若立王子悍为大子,楚国必亡。
纪陵君的激动鹖冠子不以为意,依旧仙风道风的模样。见他如此,纪陵君再道:君作鹖冠子六十卷,不求大行于世宁愿它毁于虫土?
纪陵君这次终于触到了鹖冠子的痛处,鹖冠子表情不变,口中却道:子琪怎知日后王子悍为王,我所著六十卷定毁于虫土?
春申君门客如云,又礼遇荀子,三请其入楚,两命其为兰陵令,又建兰陵学宫。若王子悍为大王,必倡荀子之学。怎会倡君之学问?一提荀况,鹖冠子神情就变得凝重,纪陵君笑了。荆王子聪慧,君何不收起为徒?
看着纪陵君嘴角的笑意,鹖冠子欲言又止。确如他所说,王子悍他日若真的即位为王,在春申君的影响下,行的必是荀子之学。两个耄耋年纪的老人,生平都希望一展所学,所不同的是,荀子寄希望于秦赵,鹖冠子只属意于楚,但事到如今,两个人唯一的希望就是楚国下代国君。春申君王子悍已经被荀子抢先,还有些许希望的则是王子荆。可惜,王子荆生而知之,虽对鹖冠子行弟子礼,却丝毫没有拜师学习的意思。
纪陵君不明白鹖冠子待价而沽的作态,他直言道:君不收荆王子为徒,宁一身所学赴之黄泉,可有想过门下弟子?
子荆生而知之,何须拜师?鹖冠子反问。
君是楚国之宝。所著六十卷皆为强国富民之策,不让吕氏之春秋。荆王子纪陵君言道于此忽然明白了鹖冠子态度为何如此——荆王子未曾说过要拜师学艺。他当即揖礼道:子琪自荐,愿说荆王子拜君为师。
纪陵君说罢便起身要去找熊荆,鹖冠子却道:慢!
君欲何为?!纪陵君转头看向他,满是疑惑。
请将此卷交与子荆。鹖冠子拿起身边一个早被锦帛包好的书简,递给纪陵君的时候又交代道:勿言是我所著。
诺。纪陵君浅笑,他没想到鹖冠子八十多岁的人还要匿名投书。
王晚上,鹖冠子那个书简摊在熊荆的书几上,在纪陵君的赞美和期盼中,熊荆开始读第一句,可惜,读到第二个字他就不认得了。
此何字?熊荆不怕丢脸,不懂就要问嘛,纪陵君却面红耳赤——他也不认得。
伯虎,此何字?王子身边自然有伴读的竖子,名叫唐伯虎。
禀殿下,此鈇(fu)字,乃铡草之刀。唐伯虎看罢相答,毕恭毕敬。
王鈇非一世之器者,厚德隆俊也。道凡四稽: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四曰命。权人有五至:一曰伯己,二曰什己,三曰若己,四曰厮役,五曰徒隶第一段终于绊绊磕磕的读完了,有些意思熊荆明白,有些意思熊荆不明白。他继续往下读,因为生字太多,读的声音很小,一些不认得的基本就略过。
见熊荆的目光看完最后一支竹简,纪陵君着急问道:子荆以为如何?
不如何。有些字虽然不认识,可文章大意熊荆还是清楚的:这是一篇政论文,说的是为君之道,认为为君最重要的是博选贤圣。怎么博选贤圣呢?权以五至,就是一曰伯己,二曰什己,三曰若己,四曰厮役,五曰徒隶,把人才找出来。
听闻熊荆如此评价,纪陵君脸上有些发窘,之前他可是把文章吹的天花乱坠,说此策天下少有,没想到熊荆根本就看不上。与其选材,不如铸才。熊荆如此道。
第十四章 为师
子荆什么意思?本打算等几天的鹖冠子见纪陵君把书简拿了回来,故作姿态的他忍不住相问——给熊荆的是《鹖冠子第一卷《博选篇。字虽不多,含义颇深,一般人难以领悟其中深意,搞不清纪陵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荆王子说:与其选材,不如铸才。纪陵君悻悻。身为封君出身公族的他与其他封君卿大夫一样不怎么识字,读不懂太过生僻的文章。这不是个别现象,列国(秦国例外)情况都差不多,比如魏国,五百多个朝臣有一半不怎么识字。鹖冠子的文章有些生僻,纪陵君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也不太明白熊荆那句话的原因。
纪陵君不太明白,鹖冠子却是明白的。听闻‘选材不如铸才’,他沉吟后道:如何铸才?
不知。荆王子没说。纪陵君摇头。可有他卷?此卷不好。
《鹖冠子六十卷纪陵君没有看过,也看不懂。他以为鹖冠子没有把好文章拿出来,殊不知《博选为六十卷首卷之起始篇,整部书都以此为根据。好在熊荆说的只是‘选材不如铸才’,而不是否定书中‘以人(才)为本’的思想,不然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从几百年前的孔子起,诸子就待价而沽了,唯一的例外只有曳尾涂中喜欢滚烂泥的庄周,以及不拔一毛兼爱天下‘无君无父’的杨朱墨翟。鹖冠子虽老,身份虽尊,可在这件事情上却是百折不挠。他起身将准备好的第二篇书简交到纪陵君手里,又不放心的问道:子荆之侧有别的人?
他人当然不是指仆人,而是指其他学派之士人。纪陵君道,没有。
道有稽,德有据。人主不闻要,故耑与运尧,而无以见也。道与德馆,而无以命也,义不当格,而无以更也。若是置之,虽安非定也。端倚有位,名号弗去。故希人者无悖其情,希世者无缪其宾
锦帛包裹的书简第二天又摆在熊荆的几上,他再迟钝也清楚这是有人投石问路,投石之人十有九八是处处故作高深的鹖冠子。熊荆倒没有看不起鹖冠子的意思,与其他诸子相比,鹖冠子也算文武全才,五国合纵总指挥赵国大将庞煖便是他的弟子,昔年阳陵君收江旁十五邑,他也曾率兵随军出征。
只是时代的局限性让他难以勾画出更适宜当下的政治体制,这也是扫灭六国统一天下是法家而非道家的原因。再说,熊荆无意成为楚王以弱楚抗秦,历史无需更改,他打打酱油注意不要被秦军抓去咸阳杀头即可。
熊荆脑子里想着这些东西,纪陵君却以为是文章太好,让他回味无穷,不由笑道:治国当有术,此治国之良术。奈何我只可取其两篇,其余诸篇只能子荆亲自去取了。
我非大子,何须知治国之良术?熊荆把书简卷了起来,装进锦帛袋里。
如果想做大子,必要知治国之良术;要知治国之良术,必先觅良师。纪陵君循循劝诱。令尹礼遇荀子人所皆知,其必借荀子之名助子悍做大子。子荆要想做大子,也要拜一良师。
熊荆他本以为鹖冠子是要做他的幕僚,没想到人家是要做他的老师,他正色道:谁做大子,父王与朝臣会商定,我岂能私自相争?我以谁为师以谁为傅,也有父王定,不然不孝。
不想卷入太子之争的熊荆以‘不孝’为名拒绝纪陵君的提议,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同一天,楚王召见了鹖冠子。
内廷一如往昔,勉强处理完公务的熊元在下人的服侍下换了一件深衣,然而他未移居小寝,只留在正寝细看着楚国昔日之疆图,叹息连连。
先生请。正寝之外,刚刚打发完春阳宫来人的正仆长姜微笑着给鹖冠子引路。
大王贵体无恙?鹖冠子问道。
国事繁重,大王日夜操劳忧烦,病虽愈体仍虚。先生切不可使我王大惊大骇。走在前面的长姜忽然停了下来,说罢对鹖冠子重重揖了一礼。
哎——鹖冠子长叹。列国之间流传着一个秘密,那便是楚国王族皆有隐疾,列代楚王如武王庄王昭王全亡于此。此疾最忌大喜大骇,当年重用吴起的楚悼王便是因捷报频传喜极而亡的。长监勿忧,我必不使大王喜骇。
如此甚好。长姜使劲挤出些笑容,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鹖冠野叟拜谒大王。升堂入室后,鹖冠子看到楚王便俯身行礼。
先生免礼免礼。熊元一边虚扶一边对长姜使眼色,让他拦住鹖冠子。赐席后又客气笑道:为编撰《山海图经,先生辛劳。
《山海图经是在上古典籍的基础上修补增订,此事由太仆观季提议,鹖冠子是协助。听闻楚王关切,鹖冠子揖礼相谢,答道:编撰《山海图经,一理上古典籍,二明天下地理,此善之善者也。可古籍多录海内事,少有海外风物,幸好荆王子能知世界各洲地理
明明是说山海经,没想到鹖冠子话锋一转,说起了熊荆,楚王当即笑道:竖子为学,怎么知天下各州地理风物?这次请先生,是想先生为其师,教之大道至理。
楚王一说召见之意,鹖冠子就心中大定,可他并不想只为王子之师,而是想为太子之师,是故直接问道:大王想立荆王子为大子吗?
以先生之见,竖子能做大子吗?鹖冠子的直接仅仅让楚王一愣,随即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荆王子生而知之,聪慧而懂礼,立为大子楚国之福。鹖冠子的赞美毫不保留,他再次问道:大王想立荆王子为大子吗?若立,当早。
椒浆呈上来了,楚王并不答话,只拿起酒爵道:先生请。
王者劝饮,鹖冠子不得不饮。饮罢他没有说话,只静等楚王说立储之事,可惜楚王不言此事,而是接回之前的话题:竖子怎么说各州之地理的?
二十五年都将权力交与令尹的楚王显然不是一个直接的人,鹖冠子对此不以为意,笑道:大王不知,此州非彼洲也。荆王子说,一块陆地广万里,四面大海环绕,即为洲;一块陆地仅千里,虽然大海环绕,则为岛。天下士人所言之州,郡县的意思而已。荆王子说天下有洲为六:东中西南废寒。列国皆在中洲之东,为大海草原流沙所困。
啊!中洲这么大?和昭断几个一样,楚王的世界观也颠覆了,他以前所知的是列国皆天下,边远皆蛮夷,没想到列国仅仅是天下六洲一洲之东隅。
正是。鹖冠子颔首。此与上古典籍所载虽不尽同,却也相仿。如东洲,琅琊出海往东,船行一年可至。荆王子说此大陆已有古之殷人,上有三谷,为红薯土豆玉米,所产数倍于粟米。若得此三谷,楚国丁口三十年可倍也。
山海经半神半史,鹖冠子是相信大海之东有大陆的,至于上面是否有熊荆所说的三谷,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相信,日后哪怕谎言揭破也无关紧要,那时熊荆已经为王。
东洲三谷所产如此之丰?楚王有些激动,一激动就牵动病情,是以不得不手按胸口。立在旁边的长姜见此来不及责怪鹖冠子,只想马上呼喊医尹,好在楚王的激动一会就平息了。
是。鹖冠子毫不犹豫的点头。天造万物,无奇不有。东洲荒蔽,无我中洲之谷,殷人漏寡,不懂耕种之术,此洲之人皆以此三谷为食,如果所产不丰,万民如果生存?
东洲渺远,又阻于大海熊元也发出了哪天鹖冠子的感叹。
非也。荆王子懂舟楫之术,说以一县之力即可东渡东洲,取此三谷。鹖冠子道。
真的?楚国有几十个县,以一县之力获此三谷,完全赌得起。熊元问罢忽然想到熊荆的年龄,又笑道:竖子所言,不能信啊。
大王缪矣。四轮之车不能信吗?四百步之强弩不可信吗?鹖冠子反问道。东迁之后,我楚国渐衰,秦国愈强,今天降荆王子于我大楚,不用,反受其咎;不取,必受其害,请大王早立荆王子为大子。
话题又绕回立储一事,见楚王神色慎重闭口不言,鹖冠子只好迂回:东洲有三谷,西洲有龙马,南洲有金石,荆王子正欲造舟而取之。此舟非江河之舟,乃大海之舟,其以缁布为衣铜甲为衫,可御风而行;又绘天下六洲之图,曾予野叟一幅,虽小,请大王观之。
第十五章 二十年
由太仆观季主持编撰的《山海图经其实是在远古典籍的基础上描绘全天下之概貌,其不但介绍地理,还记载各地动物植物矿产以及诸多远古神话。远古典籍并不是很全面,五藏山经和海内经古已有之,可海外经大荒经便只能靠编撰者半猜半悟了。
熊荆所描述的世界恰好弥补了原始资料的不足。当然,如此庞大的世界也把编撰此经的巫觋士人们吓了一跳,即便熊荆拿出了世界六洲草图言明大地为圆,依然有很多人心存怀疑。鹖冠子作为《山海图经的副主编之所以这么着急向楚王献图,还是为了说服楚王立熊荆为太子。熊荆为太子,他就是太子傅,日后楚国行的将是他的黄老之学而非荀况的儒家之学。
不管什么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行动的理由。鹖冠子如此,楚王熊元也是如此。他的经历与父亲楚顷襄王熊横很相像,都有身为太子赴秦国为质的经历。只是,熊横所处的时代楚国是刚刚衰弱,并非没有再次振作一雪前耻的可能,这也是熊横质于秦国时,敢与污蔑楚国的秦国大夫私斗并怒而杀之的原因;到了熊元这个时代,白起夺鄢而拔郢,楚失腹心之地东迁,楚国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楚国了,即使逃出秦国即位为王,熊元也还要纳州于秦,卑躬屈膝。
隐忍,是熊元一生的座右铭。他对秦国的恨刻骨铭心,可他不得不娶秦女为妻;他对令尹春申君越来越不满意,可他不得不对其虚与委蛇;他越来越想立熊荆为太子,可他不敢立。
洲之南有半岛,长逾三千里,上有密林,中多瘴气,非蛮人不可居;鹖冠子回忆着熊荆的介绍,正向楚王介绍中南半岛,半岛之南,又有岛屿逾千,岛多奇珍,最贵者为桂皮胡椒丁香肉豆蔻,此神木之果之根之皮也。取之运与地中之海诸国,价同黄金。
半岛之西,又有国印度,此国以佛为教,以教治国。境广五千里,中有印度河恒河两大水系,地广丰饶,丁口不逊诸夏列国。其民高低贵贱皆以姓氏,最贵者为婆罗门,皆教中巫觋,次者为刹帝利,王者官吏之属,其余或为国人或为野民
地理志很多时候又是政治志,因为各国政治制度皆不同。鹖冠子对印度兴趣多多,这可是一个巫觋为尊的世界,楚国虽然多淫祠而巫觋众,可大巫师长灵修其实是楚王本人,宗教是为统治王权服务的,这和熊荆所说的印度截然相反。
以楚国为中心,先由东往西介绍西面诸国,然后再往东,介绍东洲和南洲,楚王听的是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当鹖冠子语罢,意犹未尽的他还指着地图问道:寒洲如何?先生未言寒洲之地理风物。
大王,荆王子说寒洲皆寒冰,已冻万年,虽有陆,人不存焉,亦无珍宝。鹖冠子解释道:丁口众者,为中西两洲,以诸夏印度波斯环地中之海诸国为重。
若与诸国通商,当以引入诸国谷物牲畜为要?楚王手抚在地图上,若有所思。
是啊。鹖冠子用力点头,尤以东洲之红薯西洲之龙马为要。红薯亩产万斤,薯类多水,故折成两千斤,此为粟米十倍之巨。令广种之,我楚国一年产十年之粮,粮丰则丁口倍,丁口倍则兵甲足,大事可期矣。
商鞅变法的核心就是耕战,军功受爵制度便是耕战思想的具体体现。七国当中,秦国后发,西周末年才由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之子周平王封为伯,比历史比传统比文化,秦国是比不过关东六国,但比耕种技术比战争体制,关东六国却比不上秦国。
楚国文化灿烂,楚辞瑰丽,可耕种乃火耕水耨,是列国中最差最差的——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既然不劳作可得食,那还种什么田?即使种田,也不过是冬天放把火,春天算好时间撒把种子,生长之事交于天,除草之事交给水,水浸则草死,此即为火耕水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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