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朱平槿不知道这些工程能否成功,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和费用。他首先确认的,便是每一万亩耕地,若取其半产量,便能养兵两营。因此这些工程再难,也要尽快上马。
宝瓶口的海拔比成都平原高几十米,利用自然落差来实现干渠自流,理论上完全具备条件。再说,他给丁原指出的人工渠开掘路线,便是他前世人民渠、东风渠的路线,只要川西平原的地形在三百七十年的时间岁月里没有发生大规模的起伏运动,那么成功的概率应该是比较大的。
比如官渠堰工程(又称人民渠一到四期工程)。从设计开始时的五一年,到五三年中开工,到五六年便全面实现。新中国在五年时间里,完全依靠解放了的农民,完全依靠肩扛手挑的原始劳动,建成了近九十公里的干渠,新增控灌面积约一百七十万亩。既然新中国能够实现,在大明朝朱平槿也想试试。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哪是个养尊处优的高富帅,完全是个劳心费力的苦哈哈!
朱平槿哀叹着,抓起了桌上的铜铃,摇动起来。
侍从太监秦裔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
朱平槿道:“让吴大人进来。”
原成都知县,新任成都通判吴继善今日一身便装出现在朱平槿面前。他如此打扮,也是不想引人注目,可他这身便装也是够吸引眼球了。
里面一件深青色的道袍,缠着根红缎地的金腰带,外罩一件灰色的锦缎鹤氅(chang),头戴玄色东坡巾,足蹬皂云履,挺着日渐膨胀的肚皮,一副十足的富豪巨贾模样。比起全身布袍的朱平槿,吴继善倒像老板,而朱平槿只是打工仔。
吴继善进得门来,带着他标志性的佞臣似的微笑,先是高唱朱平槿“千岁千岁千千岁!”,然后按礼制四拜。等朱平槿叫他起来,他又再次谢过朱平槿的提携拔擢之恩。
朱平槿没有急着赐吴继善坐。他打开桌上的文件夹,一边翻,一边对吴继善道:“父王薨去之后,本世子调阅了府中旧文档,看到一篇进谏,文字赤胆忠心,建策亦颇有见地。可惜父王囿于蕃禁,不能用也!”
“夫蜀,天资之险,王亦谓其不能守不可为乎”朱平槿将文中红笔勾出的句子段落朗声念出:“然全蜀之险,是应在边而不在腹。虽入川旁径歧道甚多,但置重兵于夔门、剑阁,足可保殿下无忧矣!……切不可分散兵力,遍守诸小道蹊径,或退大军于平原腹地,如此大事去矣(注一)!”
吴继善听着熟悉的文字从朱平槿的嘴里蹦出来,脸上那标志性的微笑渐渐消散了。朱平槿的声音像一把钥匙串,逐一打开了道道尘封的铁门,进入了间间心灵暗室。他的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吴继善以头触地道:“此乃崇祯八年三月,下官初任成都令时,有感于朝局之恶劣,蜀地之艰险,而为愍王殿下之呈奏。下官见识拙陋,当不起世子谬赞!”
“崇祯八年三月,如今已是崇祯十四年十月底。吴大人这七品知县,一干便是六七年。以吴大人之高才,何至于蹉跎至此”
“下官为南直太仓州人,与张溥(pu)同乡。”吴继善再叩而答。
吴继善口中的张溥,在大明那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张溥字乾度,少时勤奋好学,崇祯四年进士,复社领袖。社中人物众多,出名的包括顾炎武、陈子龙、文震孟、杨廷枢、杨彝、顾梦麟、吴昌时等人。朱平槿前世也学过张溥的一篇文章:“五人墓碑记”。
周延儒本是张溥进士第的宗师,此次周延儒出山为相,张溥和吴昌时出力最多。当然,出力的意思明面上是拉关系拉选票造舆论,暗地里便是出银子搞贿选。朱平槿最近收到一个秘闻,说这次周延儒进京,张溥给了他一个册子,上面写满了人名,有的要大用,有的要罢官。周延儒作为老师,在学生张溥面前唯唯诺诺,丝毫不敢违抗。毫不夸张地说,张溥就是当今大明朝的地下组织部长。
“吴大人既是复社中人,如今宜兴当政,那早晚都会飞黄腾达。本世子先为祝贺了!”朱平槿冷冷笑道。
“世子明鉴!圣人云:君子不朋,小人为党!”吴继善三扣而答,“下官少不更事,以为阉党必是丑类。既是丑类,必要激昂大义,蹈(dao)死不顾。如今下官人到中年,方知世事险恶,万物非唯有善恶之两分也!植党而擅议朝政,用私而扰乱纲纪,无论本心,皆为不臣之罪!况夫今日复社党同伐异,结党营私,不复以国家为念。苍生如斯,复社实有罪于天下也!下官不慎,误入歧途,受朋党连累,被温相(温体仁)发配四川,如今悔之晚矣!”
“朋党也有好的!这不是朋党之错,而是这朋党宗旨歪了,肌体朽了!”说着,朱平槿面上的笑意更浓:“你生于江南,出在吴家。复社势大,你不入社倒奇怪了。这事怪不得你!吴大人还记恨温相乎”
“恨!下官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周延儒虽为东林,与温体仁实为一丘之貉,以一己之私而坏天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皇帝起复周延儒,那是亡社稷之兆!张溥襄助周延儒,其素无识人之明可见一斑。以下官愚见,周延儒不过借力于复社尔,必不甘受张溥摆布,反噬或将不远矣!”
提起这几人,吴继善平素和善的胖脸几乎变了形,变得有些狰狞。看来他与许多官场上厮混的人一样,也有两张面孔。
朱平槿顿时拍了桌子,大声斥责道:“天下事,当天下人议之,皇帝一总于朝堂。几个书生何德何能,竟敢越俎代庖,代操权柄!历史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如今天下崩坏,百姓拥护与否,方是检验对错之唯一标准!民爱之则固生!民弃之则恒亡,此等浅显之理,东林复社名家大儒集之如云,岂不知之!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误国害身者,利欲尔!再不幡然醒悟,邛州杨天官必为尔等前车之鉴!”
“世子之言,振聋发聩!下官受教了!”吴继善扣头如捣蒜。
“吴大人如今还是复社中人乎”朱平槿降低声音问道。
“下官早与他们恩断义绝!”
“
第二百九十六章 哼哈二王(一)
内江王朱至沂(yi)和石泉王朱宣堄(ni)一人一把椅子,坐在谨德殿外的平台上候见。春风满面的吴继善出来,正好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等到吴继善下了丹碧,两位郡王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难道世子又给了这厮什么好处
最近世子动作很大,大得让人眼花缭乱,大得让人应接不暇。
蜀王府长史司做了大调整。成立了个什么政务司,右长史郑安民当了总理,秀才李崇文、洪其惠和高安泰当了副总理,正经王府官反倒位居其下。
军队调整更大。蜀王庄全面推行庄户成丁的义务兵役制。二十抽一为现役;五丁抽一为正役;其余皆为预备役。现役被抽调到护商队和护庄基干中队,正役则明确了对应的架子中队,农闲时要归队集中训练。一旦动员令下达,正役便要立即到所在架子中队报道。五天未到,举家受罚。
一旦被列入正役,平日走亲访友经商出远门,都要先到所在架子中队请假,获准后方能成行。虽说如此不便,报名参加正役的人依然挤破头皮。因为正役不离家、不误农时,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年二石四的粮食,外加二两银子的补贴。这些补贴足可以养活一个半大小子,或者凑足二十亩地一年的种子。这对普通庄户来说,那便是天大的好处。
正役热,现役便冷。两位郡王从过去老庄户那里打听来消息说,庄户们依然害怕上阵打仗。宣传队正在各个王庄流动搭台唱戏,给庄户宣讲当现役的好处,到处都热热闹闹,像过年一样。如今每发展一名现役,庄上都披红挂彩,骑马游街,宣布的好处立即兑现。许多年轻后生经不起诱惑,都嚷嚷离家去见世面。老人想拦,却怕庄里治罪!
这样一番折腾,灌区各县王府护庄大队规模自然急剧膨胀。每县只有一个乡兵连,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每县至少有了两个满编连,还有三到四个架子连,差不多有五百人。世子一声令下便可齐装满员。
当然,这些事情还不是让郡王们最担心的。他们最担心的,是听说许多三百年的老庄户正在打听开荒的地方和政策!一旦将来再有填泸州那样的机会,保不准他们便会举家举族迁徙……
郡王们永远都是政治圈子的边缘人,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懂政治。世子这番动静,到底唱的是哪出那么作为蜀藩一系的郡王,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
未等两位郡王见礼完毕,朱平槿已经叫声“免礼”。他指着办公室北隔墙角落里的一排灰色的低矮椅子道:“两位郡王请坐!”
“世子,你又弄了些啥稀奇玩意儿来给我们这些老货开眼”
石泉老王没有贸然坐下去,先用拐杖的龙角去杵了杵。
“软的!”他立即叫起来。
内江王不像石泉王那样小心翼翼。他一瞧有三张椅子,立即移动脚步,把左边两张空了出来。他见世子落座,便手撑两侧扶手,一屁股压了下去。
他的身体在柔软的椅子上弹了弹,大喊道:“舒服!就是矮了些!”
朱平槿笑着辩解道:“并不矮。坐在这上面,姿势可以随意些,不必正襟危坐,比如这样。”
朱平槿把右脚翘起来,搁在左腿上面,然后身体右靠,把自己陷入扶手柔软的包围中。
“二郎腿!”内江王大笑道:“无人君像!好在你母妃不在,否则小心你的屁股!就算舒师傅,也见不得你这模样!”
朱平槿解释:“舒师傅当了教育部长,到顺庆府招学生去了。”
石泉老王双手杵着拐杖,颤巍巍一寸一寸坐下去,最终屁股承了力,稳定下来。
“那世子媳妇最近怎么没看见”石泉老王问。
朱平槿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也忙。到富荣厂参观盐井去了。这夫妻常年分居,家也不像个家。”
喔这盐巴生意可是赚钱得很呐!内江王心里一喜。
可老王没就盐巴继续往下说,话题反而重新回到了屁股下的东西:“蜀藩宗亲里,就没一人比世子心思好用!瞧瞧,这些家具,哪样不是好东西!只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身子骨还是要熬打一番。舒服太早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怕是杵着拐杖也走不动了!”
听了石泉老王的语言,内江王悄悄鄙视了一回。这老货,每次进府都要变着法打秋风,就没空着手回去过!
果然世子笑道,老王喜欢,就叫人搬回去好了。世子还给石泉王道了这椅子的名字和来历:中国古名叫“玉几”,西夷诸国叫“沙发”。坐垫、扶手里面填的是鸭绒和真丝,不像棉花垫子,坐久了就会板实发硬。坐垫下面也没有木板,却是横竖绷紧的棕丝,所以坐下去会有弹性。
“难怪如此妥帖!”石泉王爱惜地抚摸了下两侧扶手,啧啧称赞。可转眼间他便批评起来:“只是这灰布面料太次了!就像护庄队那些小兵身上号衣!”
“不是像,本来就是!”朱平槿笑着换了二郎腿。
他叫声秦裔上茶上烟,然后小声给两位郡王解释:他要给群臣朴素的榜样,办公室不能太铺张。老王拉回府去,自己拿几匹厚实锦缎一蒙一缝,那就是绝对上档次的好东西!
这回老王不再挑三拣四了。他借着太监递上来的火折子,点燃了一支烟卷,美美吸了一口。
太监在世子的注视下恭敬地退了出去,还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
该谈正事了!内江王催促的眼光已经在老王右边闪烁了几次。
老王想,从哪儿开头呢既然想问俸禄和分成银子,要不然还是拿那位能挣钱的世子媳妇说事
可就在老王试图开口时,世子朱平槿已经抢先说话了。世子一开口,两位郡王就感觉到了分量,因为世子谈的,正是他们最关心,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松林山下(七)
烈日高挂,光耀万丈。
操场旁的山坡上,朱平槿挺胸策马,缓缓前行。
目光所至,前方一个超过两百亩地的大操场。十余个大小不等的连横阵由西向东展开,背北朝南,屏声静气,整齐排列于操场的北侧。
最西边的六个连横阵,都换穿了鲜红色的皮罩甲和皮护臂,头戴缀着红樱的黑色八瓣帽儿皮盔。远望过去,仿佛山林中一条绵延的火龙熊熊燃烧。只要一阵东风,火龙就会奔涌向前,把任何阻挡它前进的东西无情吞噬。东面的连横阵,服色较杂,以灰色为主,可依然气势雄壮,不逊西边分毫。
操场的南侧,远远的还有一大片人头攒动。远远望去,恐怕有一二千人之多。
一名高个子的将领,手持一杆红旗,笔直地站在队列的最西头。两名护旗兵,一左一右,护卫着那杆曾经飘扬在碧峰峡、天全、雅州、牛角寨和彭山江口的大旗。
宋振宗是护商队的总指挥,也是今日校阅的总指挥。他指着操场上列队的部队,向朱平槿和罗雨虹一一奏报。
“禀世子罗姑娘,左边前边六个连是护商队一至六连,他们都换装了新式的红漆皮甲。六连之后,依次是天全土司排、骑兵排、特务一连、二连、董卜连,左护卫学兵连、雅州、名山两个护庄小队,最后是华阳县两个护庄中队。右边是孙先生和唐先生前日从嘉定州送来的一千新兵,仁寿王庄运送粮草衣被的五百庄户,还有曹四德带来的一千运送盔甲和小车的一千庄户。老兵新兵都等着世子校阅,这些庄户也想观礼。末将请世子示下!”
“准了!”朱平槿的兴奋溢于言表,“开始吧!”
“还有嘉定的兵”罗雨虹高兴地问。她的前世今生都是乐山的户口。
宋振宗手指着那大群叫花子,答声那就是。
罗雨虹问道:“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换装”
宋振宗解释道,仁寿县的鸡公车有限,运了粮草就运不了多少衣被。他和李崇文正与曹四德商量,让名山来的车夫再往仁寿跑一趟,把仁寿织造局生产的衣被运往松林山。名山那边生产大车和鸡公车还是不够,小曹公公也是这个意思。
朱平槿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他自豪地转头对老婆道:
“看!我们的家底!”
罗雨虹拉住老公跃跃欲试,眼睛里的胆怯和害羞已经不见了。
“等一等!”朱平槿微笑着对老婆说,“大阅兵我们是头一次,要隆重一点。先得有个节目!”
陈有福努力睁大眼睛,任凭阳光直射在脸上。他一丝不苟保持着军姿,就像在碧峰峡第一次充当护商队旗手那样。他的右手把旗杆攥住,紧靠在身体右侧,这样可以让旗杆的重量稳稳落在地面,并且保持大旗不会摇晃。山间哗哗的松涛声,带来了阵阵凉风。可惜风不大,他头顶上的旗帜没能完全展开,一个旗角努力翻转着,想把自己的真容显露出来。
陈有福目不转睛注视右侧山坡上那群骑马的人。立在最前面的有两匹坐骑。
黄骠马的主人是世子。他头戴凤翅镀金盔,金凤展翼欲翔;盔顶一根金枪直立,饰以红樱和青色盔旗;外罩抹金方领对襟方叶齐腰明甲,衬里是红色蟠龙袖饰的箭袖织金褶皱袍;腰缠白玉革带,左垂宝刀。阳光照耀之下,宛如金人一般。
罗姑娘骑着世子那匹大白马,与世子并驾齐驱。她身着大红对襟方领收口弧袖绣金凤纹衣,下穿海水纹通襕黄裙,头戴黑色尖棕盔,盔沿有一圈红色抹额,盔前穿插一只金色的凤凰。盔顶明珠攒顶,金管之内,插两支长长的孔雀翎。光线激射之下,那孔雀翎色彩纷呈,变化不停。
他俩之后,一名亮甲骑士骑在马上,手握一丈五尺长的旗杆。杆顶之上,垂挂一面红底金边蜀字长三角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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