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周延儒再次磕头叩拜。
一套君臣召见的礼仪飞快走完,周延儒和皇帝终于进入了正题。
皇帝没等周延儒开口,先把自己的问题抛了出来。
“先生急着求见,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还说本相着急,看皇帝的样子,比本相还着急!”周延儒心里腹诽着,脸上却迅速堆出了笑容。
“正是有好消息,陛下!”
“可是开封之围解了”
皇帝声音急促的有些变调,人已经站了起来。
“闯贼暂时还在城下。不过臣以为……”
周延儒稍微卖了个关子,让皇帝更加着急。
“开封解围,不过旦夕之间!保定总督杨文岳急报兵部,他亲率保定兵三万,已于三日前进入河南地界。其前锋总兵虎大威、副将张德昌领兵五千,正向南衔枚急进。臣以为,只要虎军赶到,闯贼腹背受敌,只好不得已退兵。”
皇帝重新坐下,摇摇头道:“杨文岳之言,先生信不得!他在孟家庄丢了傅宗龙,独自逃到项城。如今他待罪之身,正好以大言捷报欺君!什么部将挟持他堂堂一个部院,他想殉国,哪个部将能够挟持”
部将挟持,是保定总督杨文岳在项城之败后,在奏报中为自己临阵脱逃找的借口,没想到皇帝对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杨文岳完了,周延儒心里叹息。
项城之败后,皇帝便恨上了两个人:一是四川南充人杨文岳;一是闯贼老乡陕西米脂县人,人称“贺疯子”的总兵贺人龙。
以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被其忌恨,早晚都是死罪,能留条命致仕回家那就是奇迹。
周延儒心里腹诽,嘴里却丝毫没有停顿:
“陛下,臣早料定杨文岳戴罪立功心切,故而提前令家人呆在封丘,以望保定军动向。刚才臣收到家人消息,他们前日亲眼所见,虎大威和张德昌率兵过了封丘城!陛下可知,那封丘距离黄河边的陈桥驿,只有一天之路程!以时间推算,虎军目前已经到达黄河北岸!”
皇帝从未领兵打过仗,他还有些不明白,便追问道:“如闯贼不退奈何”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黄河已经冻硬,人马车辆通行均是无虞。虎兵驻扎黄河北岸,闯贼岂能安心攻城必要抽调强军防守南岸。左良玉已至郾城,扼住闯贼向西逃归豫西老巢之路。开封坚城在内,虎军强援在外,左军扼住归路,如是,其围可稍缓矣!臣料定,等到杨文岳督大军与虎兵汇合,那时闯贼必不战自退!”
听见周延儒言之凿凿,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慨叹着,大股泪水从衰老松弛的眼帘中涌出。
“哎!苍天有眼,祖宗显灵!自去年正月以来,亲藩屡遭丧乱。朕贵为天子,尚不能保一皇叔。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外有强虏,内有悍贼。非圣天子在位,大明社稷不保者庶几也!”周延儒大声批评皇帝的错误认识,“如今中兴大明,唯奈陛下一人尔!”
周延儒的大声提醒,让皇帝想起了今日是正旦,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应当高兴才对。他轻轻摆摆手,让递绢帕的王承恩不要打搅他。
“汪乔年那边怎么样了。”皇帝问起了另一件事。
周延儒心里笑了,皇帝不问,鄙人也是要说的!
他在绣墩上略微躬身,小声奏答:
“汪乔年这事办得好!
闯贼本党项后裔,容貌不类华夏,其老巢在米脂县怀远堡李继迁寨。李继迁者,便是党项李元昊之祖也。
当地传说,闯贼祖坟得过异人指点,深藏于横山丘壑之中,距离米脂县城有两百余里之遥。米脂知县边大绶得了汪乔年密令,便寻找熟知当地情形的生员,打听闯贼祖坟所在。
日前汪乔年回报,边大绶已经找到了一名当地贡士,名艾诏者。这名艾贡士又找到了一名闯贼同里乡人名李成。李成此人曾为闯贼祖宗营葬,虽已忘记闯贼祖坟所在,但忆得坟中有黑碗一枚,点灯置于墓中……”
周延儒尽量
第三百六十七章 乾清密奏(二)
皇帝发飙在即,可周延儒好像没有察觉,依然按照他的节奏不慢不紧地说着。
“天下灾异连年,河南、山东、北直隶、山西、陕西等地,千里焦土,人烟无存。此时不减赋税,是为闯献添兵也!”
周延儒很沉痛的咪咪眼睛,继续道:“臣去年进京赴任,途经山东临清。此地在运河边上,向来繁华。万历四十年底,臣乡试得中,进京赴会试,曾在临清逗留一晚。时值新年元夜,忆得此地灯火璀璨,游人如织。岂料臣去年故地重游,此地竟已成人间地狱也!臣亲眼所见,自徐州自德州,旱蝗大饥、白骨纵横。斗米十金,还掺着一升米糠!……”
皇帝竭力忍受着周延儒的呱噪,保持着君主对首辅的礼貌。
这些事情,皇帝已经听过多遍了。许多从外地出差回京的官员,被眼前一幕幕人间地狱之状惊得睚呲欲裂,三天两头在宫门外求见,欲与皇帝陈说减税免赋赈灾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皇帝也曾经被真诚地感动过,为天下百姓的流离失所伤心过,也竭尽所能做了些事。
可是他是皇帝,江山社稷的安危才是皇帝考虑的第一要务!若是没了兵饷,江山倾覆,百姓再怎么爱戴也没用。因此,该加的税照加、该赈的灾照赈,一切都是老样子!
如今周延儒老生常谈,皇帝自然是半点兴趣全无。
“是故臣以为,大明诸受灾省直,应蠲免崇祯十二年以前百姓欠缴之租税。有司擅自收取,陛下罪之!”周延儒以这样一句话结了尾。
皇帝心里冷笑:原来所谓献策,又是一发空炮!
崇祯十四年的税赋都收不到,又何尝收得到崇祯十二年以前的这样的诏书,不会对今年朝廷的赋税收入带来任何影响,也不会给已经枯竭的太仓带来任何缓解。
但是皇帝明白,周延儒的建议在政治上的价值很大。在江南重税区,许多百姓根本交不出积欠了两百多年欠税。这些欠税,已经成了百姓代代相传的心病。因为官府可以随时以清缴积欠为名,对百姓实施合法的抢掠。如今诏书一下,那些百姓吃了颗定心丸,定然高兴,而且会把功劳算在新任的内阁班子身上,尤其是新任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头上。
“先生所言极是!”皇帝淡淡地点点头,表示他支持,“按先生意思,让各省直上个折子,内阁票拟,司礼监批朱吧!”
“陛下真尧舜之君!”周延儒长跪而拜。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却没有周延儒夸张的做派,他只是躬得更深了些:“奴婢遵皇爷旨!”
只是没等周延儒爬起来,皇帝就在书案后悠悠开了口:“周先生,节流还要开源!”
……
读书人的梦想,无非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话虽如此,如何把戏演好,卖个最好的价钱,却是个高难的任务。戏不能演砸了,文武艺没卖掉,却把自己的命送掉了。所以最好的戏子,总是那全身而退的。
皇帝急不可耐,周延儒心知肚明。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事隔十几年,皇帝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什么时候人觉得饭最好吃肚饿子的时候。周延儒就是要让皇帝饿一饿,这样他接下来的建议才会在皇帝那里赢得最大的共鸣。
周延儒心里笑了笑,好像没有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不满来。他径直从地上爬起,然后坐回了自己的绣墩。
“陛下求治心切,此乃臣等之福也。只是这乱易治难,陛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医家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要求治,须得将事情一件件慢慢做来,十数年之后,方可臻大治之境!”
“那请先生讲来,如今头一件该做何事”皇帝用冷冰冰的声音反诘道。
“陛下已经讲了,节流还要开源。这减税免赋之下,还要为朝廷多征银子……陛下,这可不是易事!”
对面的皇帝或许天资愚鲁,可也不是笨蛋。他或许意识到今日想听的东西来了。
“无妨,先生尽管讲来!”
“陛下,朝廷财赋,大半是为了养兵。若是不用养兵,岂不省下许多钱粮”
皇帝的声音顿时变得急促:“先生快讲!”
“陛下,前几日快马急递通政司,蜀抚廖大亨与巡按刘之勃联名上奏,奏上三件事。
一来,请照卢象升天雄军旧例,准蜀地募义军两万以抗贼;
二来,请准四川盐政改革。他们保证,每年盐税分毫不少;
三来,报蜀地长平山大捷。
臣等看详,已经夹上票拟,陛下可有圣裁否”
哦皇帝喉头发出拖长的声音,转头向王承恩问道:“可是那蜀地报捷奏章”
“回皇爷,正是!”
崇祯皇帝不信任臣子,凡事亲力亲为。他经常从早到晚批阅奏章,为的便是洞察情弊。
可天下多事,帝国各地呈进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飞来。皇帝孤身一人怎能应付因此,皇帝批阅奏章,一般只看节略。只有军事类的塘报才会看完。如果不那么紧急,往往要等很久才能拿到司礼监的批朱。有了司礼监的批朱,就意味着皇帝对奏章有了正式意见,那么内阁才能就此拟旨用宝,并转通政司下发。
“朕还没准。”皇帝的声音听着有些犹豫。
因为皇帝回想起来,当时他只听了个大概便扔在了一边。于是他向首辅解释:“蜀地报大捷,杀贼盈万。可巴州都丢了,岂知他们不是杀良冒功请功名单更是离奇,泸、雅二州在上、下川南,飞仙关更是毗邻土司,岂有守土官领川北军功之理如兵部不派员核查,朕恐有情弊之事!”
“那义军与盐政之事”周延儒追问道。
王承恩及时给主子解了围:“周阁老,咱家记得内阁票拟,有这样一句——国家制度,非陛下亲裁而不可擅动也!陛下听了先生们的话,便准备驳了。”
王承恩轻飘飘一句话,就把皇帝的责任推到了内阁身上。
第三百六十八章 乾清密奏(三)
听了周延儒的奏报,皇帝是又气又恼。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这样的军队他养不起。
官军的窘况皇帝清楚。即将改任兵部右侍郎的倪元璐最近从南京回到京师,上疏言及一路见闻。他路过山东兖州,见当地官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在寒风中颤抖,如“雪风中乞儿”也。这样的叫花子军队,不兵变就算好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兵器装备!
皇帝更恼的是,都是天家之人。藩王养得起,他作为天子反而养不起!
皇帝的气恼,正中周延儒下怀。
皇帝是性情中人,许多重大的决定都是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做出的。周延儒就是要激起皇帝的情绪,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微微笑了笑,向憋着一肚子闷气的皇帝奏道:“天子广有四海,宇内皆臣。管他这护商队是义军还是官军,只要是剿贼之军,不都是陛下之军劲兵如何,朝廷财计吃紧又如何,眼下不是养得好好的”
首辅的一席话,终于让皇帝明白了。原来开源节流,就要从这蜀地做起!就要从这藩王做起!
皇帝换了副虚心的表情,询问周延儒该如何下手。
“陛下,廖大亨和刘之勃既然能从蜀王府要出这么多银子来,足见他们是有本事的,亦足见蜀王府是有银子的!”
周延儒欲擒故纵,先在皇帝面前表扬了廖、刘两人,为后面下套做准备。
“自万历以来,宗室人口大增,计朝廷一年所入之半,不足宗藩一年俸禄。蜀地百姓盛传,蜀世子为散财童子,意不言自明,即其极善于生财也。
臣以为,既然蜀地宗室富甲天下,又肯捐银助饷,陛下当诏示天下,深为嘉许之!至于蜀地义军,那自然是多多益善,一千人太少,两万人也不多,臣以为,可令其扩充至五万人!如蜀地义军便能安定一省,何须这许多官军如此一来,兵部便可从容调遣蜀地官军。在蜀楚军即可调回原讯,归丁启睿指挥。四川主军,亦可抽半驻防陕南、荆楚、河南。等到义军成伍,又何尝不可抽调京畿蓟辽剿贼平虏诚若是,大明中兴有望矣……”
周延儒把他的意见在皇帝面前亮明。那就是既然蜀王府肯捐银助饷,那不妨让他多捐一些。这样,四川官军便可以抽调加入战事惨烈的中原战场。这样既省了朝廷养兵的银子,又为朝廷平添数万大军。
周延儒的心思皇帝明白。可说到底,还是从藩王勋贵那里搞钱。可他有顾虑,更有教训。
……
被杀掉的原首辅薛国观也出过这个主意,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武清侯李家内讧,李存良的爹李国臣报复继承爵位的李国瑞,告发李国瑞藏匿李家向皇帝的捐银四十万两。
这等小人弄出来的鬼把戏,与当年锦衣卫百户王守仁诬告楚王朱华奎的举动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数字由一千三百万两改成了四十万两而已。
可被每年军费超过两千万两,弄得衣食拮据的皇帝被薛国观一怂,立即着人让李国瑞交钱。李国瑞拆房叫卖以示无钱,皇帝恼羞成怒,便将李国瑞下了大狱。
这时,那帮亲戚勋贵坐不住了。
皇帝的正经老丈人周奎率先向皇帝进言,说李国瑞的确很穷,劝皇帝不要逼迫过甚,弄得“戚畹自危”。皇帝当时宠着田贵妃,又一门心思搞钱,想从李国瑞这里打开突破口,给勋贵们一个警示,所以没有把老丈人的进言当一回事,继续严旨追查李国瑞的银子。事件的当事人武清侯李国瑞又惊又怕,不久一命呜呼,死在狱中。
钱没有要到多少,却得罪了大批皇亲国戚,随即贵戚们的报复就来了。
不久皇帝最心爱的皇五子生病,高烧中梦呓道:他见到一个菩萨样的老奶奶,自称是九莲菩萨。因为皇帝薄待外戚,所以要惩罚皇帝,让他的儿子死完!
不久,皇五子死去,田贵妃伤心欲绝。皇帝大怒,追查所谓九莲菩萨。
宫人们却跪告皇帝:九莲菩萨者,孝定太后是也!
皇帝大惊,急忙追封李国瑞七岁的儿子李存善继承武清侯爵位,把所有缴纳的金银还了,继而恨上了薛国观,最后杀了他的头。
外戚的事情终于了结,皇子们倒也个个康健,但是皇帝最心爱的那个女人,身体却彻底垮了。
如今这个周延儒又来打朱家人的主意,皇帝有些生气了。
蜀藩在藩王里向来是听话老实素有贤名的,大明三百年里就没给帝室找过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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