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官贼拉锯与江东大灾,是邱子贡掌握的第一手时局材料。他经过反复思考,在船上亲自动手给朱平槿写了封密信。
江东地区不仅是朝廷税赋的根本,也是南直隶官军的主要供应地。仅苏州和松江两府,粮税正额就高达二百五十万和九十六万石,形成著名的“江南重税区”。如今直浙大旱,朝廷依然不肯减免税赋,就算不至于酿成大乱,南直隶官军的战斗力必然被重挫。所以他对江东地区未来的预判,那就是“江北大乱,江南小乱”。
虽然对江东的未来悲观,但邱子贡也认为,直浙富庶,骤遇天灾,几年后必然恢复,而且恢复的速度远快于中原,甚至快于四川。因此朱平槿欲得天下,绝不能坐视江南江北各主要城市被流贼或鞑子夺去,成为他们饷军扩军的基地。就算将来蜀军不能长期坚守这些地区,也应与之来回拉锯,反复争夺。
这时,邱子贡从一个读书人的角度,明确提醒朱平槿,历史上的的东晋和南宋,都是在中原全失的不利局面下,依托江南的财富,最后稳住了脚跟。
而大明朝的太祖朱元璋,更是首先以淮泗定江南,然后北伐成功定鼎天下。
作为最后的结论,他向朱平槿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建议:“划江而治”。
而朱平槿在收到他的信后,用鹅毛笔批了一句话,并批转若干心腹大臣传阅。
朱平槿批的这句话是:“守江必守淮!安蜀必安汉!”
……
在这封信中,邱子贡还用所见所闻论证了朱平槿在江东“布点布仁”的战略远见。
邱子贡认为,四川“如陷锅底”,很容易被外面的世界封锁。
第三百七十一章 永福禅林(三)
永福寺普圆静院客堂内的炭火铜炉,将室内烘得暖洋洋的,还带着一丝异香。
窗外的天空,依稀飘下了雪花。
一窗两世界。三人围着四方矮几,盘腿而坐。一盏茶水入口,满颊清香。
禅宗参禅,讲究清净,这样才能去除欲念。
年轻人却总是喜热闹的。
书生不安于室中静谧的气氛,更被屋内热气一烘,便直起身将棉大袄脱了,露出一件青色贴里。他率先打破沉默:“学生张煌言,字玄著,鄞县(yin,今宁波)人,进省府赶考,借住永福寺读书。昨日在西湖中以文会友,多喝了几杯,失了体面。惭愧!惭愧!”
听见张煌言自报家门,邱子贡心里跳了一下。
“这个张煌言,又是一个小东林。”
他想,正好以小见大,见见东林-复社-几社集团的本色。将来经营南直与浙江,少不了与东林、浙党打交道。
想到这里,邱子贡便谦顺地向张煌言拱拱手:“原来是张秀才,失敬!鄙人邱子贡,蜀地巴县人,十余年前也获了秀才功名。只是,如今这科场之路……怕此生再难入号舍奋笔矣!”
“兄台既入科场,当持之以恒,岂能半路放弃”张煌言把邱子贡话中的意思理解为了科场不利,唐突地鼓励邱子贡。
“老父年迈、家姐出嫁,宅无长男。只好弃了科业,转而从商。弹指一挥,十六七载也!”
“兄台从了末业,便难以出仕报效国家,真是可惜了!”张煌言闻言大摆脑袋。
说经商是末业,张煌言并没有侮辱人的意思。士农工商,商人在“民”中,确属末业。这在江南商贾如林的重商环境中依然如此。大户缙绅之家多有经商,但一般托名于子侄或奴仆,少有自己亲为的。因为沾上了商业,自己的仕途就会受影响。
这个小东林有趣!邱子贡正要发问反诘,主座上的胖大和尚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张煌言被人嘲笑,顿时怒了,腾地站起来。
“你这和尚,忒是无礼!先是不准我进寺,这会儿又无端嘲笑于我!我昨夜宿醉,身上沾了酒气。佛门清净,不准进寺,尚可自圆其说;如今我与邱相公说话,干尔何事!”
胖大和尚修为老道,并未生气。他笑问张煌言道:“施主可知山下灵隐寺中,出了个何许人物”
“济公和尚呗!杭州人士,谁人不知”张煌言自恃才气,对胖大和尚的问题不屑一顾。
“济公和尚人称‘济颠’。他曾笑对寺众曰:人笑我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
胖大和尚佛偈念完,起身合十道:“邱施主定然要与这位张施主深谈,贫僧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说完,披了袈裟离去了。
这位大师倒是高人!邱子贡想,他轻轻一句话,既骂了张煌言,又骂了灵隐寺的秃驴,都是些看不穿的肉眼凡胎。灵隐寺的秃驴是看不穿银子,而小东林张煌言是看不穿功名,也看不穿自己的身份。那大师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想与张秀才深谈的呢
邱子贡想不透。
邱子贡想着,略微摆手,他的师爷从人便悄悄跟着和尚出去了。这时屋里除了二人,已经没了第三者。
邱子贡正要开口,便见张煌言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道:“被人骂了,尤不自知。蠢!真蠢!”
邱子贡这才注意到,这位书生身长伟岸,秀眉削面,皮肤白皙;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看起人来,双目有神(注一)。他笑着安慰小东林,“大和尚见性是真,无碍无妨!”
“兄台南语正音说的好。”张煌言赞道,“小弟少时从父在山西解州(hai,今运城解州镇),八岁回乡读书。故而口音中既有解州音,又有宁波话,总之是纠缠不清!”
“行商千里者,哪有不会说正音的”邱子贡轻轻一滑,把口音之事带过,把话题绕到了自己感兴趣的方面。
“张公子身负功名,却无文弱之相。不知秀才可会武功”
“射乃六艺之一。我小时在解州,最喜之人便是义薄云天的关羽关云长!”张煌言看来被逗到了痒处,兴高采烈地向邱子贡讲述他在考秀才时,考官突然要求加考射艺。结果别人视之畏途,他上场三箭三中,技惊全场。
“想不到张公子还是文武全才!”邱子贡高兴了,或许能从这个涉世不深的青年秀才中听到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那是!昨日西湖泛舟,陈子龙专邀我从军襄助与他。”张煌言很得意于陈子龙没邀别人,忍不住在邱子贡面前显摆:“可惜了,我今年有秋闱,耽搁不得!”
“陈子龙,就是绍兴推官,署诸暨县事的那位诗文大家陈子龙想用张公子襄助,想必是董抚(注二)欲平邱凌霄父子之乱也!”
见着张煌言鼓起眼睛看着自己,邱子贡突然想到自己也姓邱,于是连忙解释:“我乃川人,与邱贼无半点瓜连!”
“兄台想到哪里去了”张煌言呵呵笑道,“小弟想不到陈大哥之诗名,已然传遍了蜀地!改日见到陈大哥,定要让他请客吃酒!”
邱子贡一听也笑了:“何须如此,鄙人做东便是。”
可他眉毛一扬又道:“只是陈子龙之名传于蜀地,却非诗名!”
张煌言不解了,忙问道:“哦那是什么难道是他的那部《皇明经世文编》”
“《皇明经世文编》编得不错,治乱、今古、军事、赋役、农田、水利、学校、典章诸篇,颇有见地,开经世致用之风也。据闻蜀世子曾读过数篇,直说写的不错。只是这《皇明经世文编》篇幅太大,曲高和寡,能读者寥寥也。”
“那是……”张煌言扣脑壳了。
邱子贡提醒道:“徐阁老(光启)有一本《农政全书》,乃陈子龙编撰。”
“哦!”
“据传蜀世子得了此书,如获至宝。令书坊镌刻成印,各王庄无论大小,必置一本。蜀地今年广种甘薯,便是照了书中法子。”
“早闻蜀地文风鼎盛,朝中高官者,蜀人亦不少。想不到这蜀世子倒还重视经世致用之学。”
终于把张煌言的兴趣点吸引到了朱平槿身上,邱子贡心里笑了。既然要广布仁德,这个故弄玄虚总是要的。
“这蜀世子年方十六,已是满腹经纶。其师傅蜀中名儒舒文翼曾长叹曰:此子一出,天下无儒!”
哦张煌言的眼睛顿时瞪圆:“天下无儒那世子岂非状元之才
“那倒不是!”
邱子贡摇摇头解释:“是说状元们不过是儒生中的佼佼者,而儒生们除了经史子集熟捻之外,其他知识知之甚少。如战阵之学、如农耕之学、如机械之学、如地理之学,如航海之学、如商贾之学、如心理之学、如……总之就是说,儒生们大多是文学臣,知识结构有缺陷。
究其原因,就是科举这根指挥棒有问题。白首穷经,只为八股;学好八股,只为当官,于国计民生毫无用处。
蜀王府招考文案,蜀地人士,无论是否儒生,一律量才录用。
成都有个西夷和尚,本佛朗机人,因善为机械,遂被蜀世子所重。鄙人离开成都前,巧见那西夷和尚演示一个新奇的玩样儿。三根木柱交叉捆扎,形成一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临澧望蜀(一)
蜀世子朱平槿派出自己的私人代表辅国中尉朱至瀚出游荆楚六藩国,其目的,不外乎将这六藩的各种资源收为蜀藩之用。
人口、粮食、金银、技术和更重要的人心,都是朱平槿感兴趣的。
除了已经完蛋的襄王一藩以及崇祯帝的两个亲叔叔惠王和桂王,荆楚其余六藩外加一个涉封于澧州的华阳王都是朱至瀚的目的地。
在荆州,朱至瀚受到了辽藩一系的热情招待,达成了重要的战略合作协议。可惜辽藩失国多年,宗禄不济,除了几千张饥渴嘴和几千颗炙热的心,几乎别无所有;
在武昌,朱至瀚被老迈昏庸的楚王拒之门外,却在宣化王长孙朱盛漷和楚府长史徐学颜之处意外收获了合作的意向。但具体成果暂时也就到此为止。当然,那位懵懂爱情的刁蛮小郡主除外。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天下四大藩王的楚藩拒绝与蜀王府直接合作,只留下了一个联姻的可能性,这给曾经信心满满的朱至瀚以沉重的打击。
他灰心丧气东下蕲州拜会荆王,结果碰运气试手气的赌博之旅,变成了先中奖再掏钱的幸运之旅。
第一代荆王荆宪王是仁宗皇帝的庶六子,宣德四年就藩江西建昌,后来于正统十年移藩湖广蕲州,至今已经整整传了九代十王。
这一代的荆王名叫朱慈烟。万历四十年受封荆世子,天启六年袭封,今年约四十岁。
早被流贼吓成惊弓之鸟的朱慈烟,见到蜀藩使者前来,热情地不成体统。他把朱至瀚请到王府密室,足足诉了两个时辰的苦。
朱慈烟道,蕲州地处英霍山区与长江之间的走廊要冲地带上,与献贼和左、革流贼的老巢英、霍山区近在咫尺。如果流贼下山,须臾则至蕲州。
而蕲州,仅有蕲州卫之兵约三百人。荆王府早已献还护卫,仪卫不足百余。加上蕲州官府临时募集的民壮,全城之兵不足千人。
流贼下山,动辄数万。若无强军一营三千以上,单以蕲州那不足千人的羸弱之兵,绝对挡不住三天。
他很想离开蕲州这个凶险之地,也作了一次大胆而失败的尝试。然而这次大胆的尝试却以惨败告终。
地方官是守土官,想的便是为官一任,守住一方。朱慈烟作为一藩之主,他一跑,就会引发宗室官员士绅百姓的恐慌,大家都会跑。因此地方官两只贼亮的眼睛,一只盯着城外流贼,一只盯着朱慈烟这位国主。
朱慈烟一动,地方官的耳目立即发现。等到朱慈烟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到城门,却发现城门紧闭。州官公服在身,瞪目唬脸,领着大队军士跪在半道。那州官不仅不准他出城,而且明确威胁他。如果他跑了,就以无旨弃国之罪弹劾他!
朱慈烟道,他现在是左右为难,两头害怕。既怕身死国灭亡于流贼,又怕朝廷治罪禁于凤阳高墙。所以他希望蜀藩的使者给出个主意。
荆王朱慈烟的苦恼就是朱至瀚的幸福。朱至瀚一听欣喜若狂,他立即告诉荆王殿下:如果带着宗人嫔妃金银珠宝粮食器物,殿下您永远别想逃出去!
朱至瀚给荆王朱慈烟出的主意是四个字:
轻装潜逃!
朱至瀚解释,所谓轻装,就是把金银珠宝粮食器物等累赘物件统统处理掉,换成汇通钱庄的承兑汇票怀揣身上;
所谓潜逃,就是遣散仆从,保留精干,按照先女人后男人,先宗人后殿下的顺序,在不惊动官府的前提下,分期分批化妆逃跑。
轻装是潜逃的前提。不轻装,如何潜逃所以殿下当务之急,就是赶快将浮财处理掉,换成银子。至于宫室、田地等不动产,将田契等证明文书拿好就行。只要大明还在,这些东西迟早都要回来。
承兑汇票就是一张薄薄的纸,当然比几十万两金银和几十万石粮食携带方便,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朱慈烟自己也曾经变卖过一些值钱的物件,换成更好携带的金子。
可说着容易做着难,一个非常的现实问题拦在面前。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一个藩府的家底,以银子计达数百万两以上,岂是一州士绅商家的实力所能轻易承接的况且那些士绅也在处理浮财,他们凭什么当这个冤大头
荆藩历史虽不如楚蜀两藩悠久,但也相差无几。宗室数千,宫人佃户数万,田地数十万,怎么可能一夜间处理干净就算只运走银子、珠宝、锦帛、器物、粮食等浮财,也是难上加难。蕲州是产米之地,光是存粮,荆王府长存米及各郡王府、王庄、王店在蕲州城里的存粮,便有三十万石以上。这要多少船才能运走,又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可这些问题对于时刻准备趁火打劫的朱至瀚来说,都不是难事。
面对朱慈烟声情并茂的反复陈情暗示,朱至瀚很无奈地表示,如果荆王一系宗室真的下定决心,离开蕲州到四川避难,那么他可以蜀王府使者的身份,以赈济灾民的名义代表蜀王府将荆藩长存米全部买下来,然后将荆藩浮财冒充赈灾粮大摇大摆运出城,想来官府也没有理由搜查或阻挡。
朱至瀚的言下之意是,荆藩跑四川,我可以拉你一把;如果你乱跑,对不起,就当我没看见。
对此朱慈烟明确表态,离开蕲州避祸,早就在荆藩宗室内部达成了共识。只是往哪里跑,还有分歧。
大部分的人倾向于最近的江西或者湖南,少数人想跑南直或浙江。但目前无论江西、湖南、南直或浙江,都没有人敢于接手这么多的王府财物,这也是荆藩迟迟未跑的原因。
只要蜀藩同意接受荆藩财物,他们就愿沿长江到蜀地,而且路上的花销,全部都由他们自行承担。只是这汇票金额太大,为了将来能够如期兑现,他希望能派宗室使者到四川面见蜀世子,拿到蜀藩当家人的书面承诺。
既然荆王殿下这么有诚意,朱至瀚自然很仗义地表示,重庆为四川大府,又是天险,最适合乱世中避险。他将上书蜀世子,派船迎接,并在重庆府为荆王殿下修筑行宫,想来仁义大方的蜀世子必会同意。等将来流贼占了蕲州,那时荆王殿下再上奏朝廷说明情况,想必皇帝也不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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