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这个大码头沿着黄柏河蜿蜒曲折向北延伸数里,两岸既有停船的泊位,也有大小不一的木材铺、拆船铺或修船铺。当然,规模大些的商家是多样业务并举,拆船、修船、船只和木材买卖都有,还兼营着旅店、食铺、妓院和镖局押运等各类营生。
然而,最近这些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许多商家不得不关门歇业。因为从正月间,大规模的流民潮从东汹涌而来,占据了南津关码头的所有空隙。
这些举家甚至举族西迁的流民,许多人身无分文,吃喝拉撒怎么办温良的乞讨为生,凶恶的便去偷摸扒抢。平日里,这些商铺根本不怕流民,因为他们背后有官府士绅或巨富豪族撑腰。可如今,这些商铺畏畏缩缩,胆战心惊。因为流民的数量不是数十几百,而是十数万!
人上一万,无边无沿。
人头,一眼望去,还是人头,望不到边的人头。人潮还在涌来,每日里多则上万,少则数千。谁也不知道,这人潮什么时候能够消退。
南津关码头,已经成为了人头的海洋。
自听说蜀地按人头分地之后,那些衣食无着、无土无地的流民就开始向西迁徙。蜀地像一个幻想中的天堂,勾起了流民无尽的向往。他们把现实世界中的苦难,化为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为了求得生存的机会,流民们把人性中丑恶和善良的正反两面**裸地展露出来。有的人家沿途收容落单的女人和儿童,把自家所剩无几的粮食分给多余的嘴巴;有些家族却仗着人多势众,为了争夺一个渡船的位置,把其他流民推进河里淹死。更多的流民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忍受着寒冷饥饿,木然地将命运交给了上苍;他们乞求着满天神佛,祈祷一艘巨船能把他们带离这无边的苦海。
“……张大人,不能这样干等下去!粮船不知何时才能到来,存粮却一天比一天少。再等数日,州仓无粮可赈。那时流民闹起来,顿时就是天大的灾祸!”
心急火燎放狠话的人是陈有福。他口中的张大人,正是就座在南津关守备衙门正堂的夷陵知州张达中。
崇祯十五年二月九日晚,经过近二十天的船上旅程,陈有福率林言、李四贤及荆楚特遣干部团两千余人赶到了夷陵。未及登岸,他便见到了令所有人震惊的景象。
人潮如海,人饥若狂。陈有福也是流民出身,他知道流民们饿急了会做出些什么。于是,他立即令林言、李四贤等人继续按原计划东去武昌相亲,自己则率干部团的后勤部长文养正于第二日一早拜访南津关。也巧,南津关里除了一名守备和百余士卒外,还有刚刚赶来坐镇的夷陵知州张达中。
张达中恩贡出身,是崇祯朝十五
年来夷陵州的第十五任知州,他的前任,分别是陆枝、刘炳文、杨春霞、杨传松、林信、万建崑、方淡然、向宗舜、堄景豫、吴孙仍、吴从哲、杨元瀛、俞彦、荆国光。这些前任的出身,有进士、有举人,有拔贡;籍贯有山西、有贵州、有江南、有河南;任期有长至三年,有短至数月,总之就像崇祯朝的其他地方官一样,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
张达中是江西分宜人,自号悟境,崇祯十三年上任,当了知州整整两年。在知州衙门中,他被下属悄悄戏称为“四师弟”,因为他的自号与唐僧三徒弟都是“悟”字辈的。他也从某人处得知了自己的外号,但从不看小说野史的张达中对此长考半日,却始终不知其出处。
前年,张达中甫一上任,正好赶上了御赐“盐梅上将”、礼部兼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杨嗣昌杨督师进驻夷陵州,指挥各省军队会剿献贼。文凭不高的张达中在杨嗣昌麾下前后奔忙,很得杨嗣昌的赞赏。眼看就要高升,谁知献贼谷城再反,杨督师挥军入川。夷陵城外把酒话别,再见时已是僵尸一具!
张达中具折向朝廷报丧,没敢说杨嗣昌是羞愤自杀,只是说他忧愤成疾,汤药无效。在他的笔下,杨嗣昌的形象从一位被贼人耍得团团转的败军之将,变身为忧国忧民却无计可出的屈原。对杨嗣昌很有私人感情的皇帝对张达中的知情懂事非常满意,他的名字就此进入了最上层的视野。
张达中最近收到京师的可靠消息,说他三年一考的评语是“卓异”,也就是最优等。有了这个考评,近期转迁升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任职何处、担任何官,那比升官本身更重要。如果被周延儒发配到外省或者外府,比如河南、陕西、山西、山东,又比如湖广境内的郧阳府、襄阳府或者黄州府等地,那还不如不升官。所以最近,张达中不仅让家人在京师加大运作力度,而且还特别小心,不要在这个转升的节骨眼上弄出一点乱事来。
可这世上的事偏就这般凑巧,你越怕什么他就来什么。从安庆、徽州和池州三府刮起的大规模流民潮,迅速漫过江西的南昌府、饶州府(注二)、九江府、南康府(注三),湖广的黄州府、武昌府、汉阳府、承天府、岳州府、荆州府等若干州府,其潮头已经到达夷陵州。
这时,任何的稍有闪失,都会被大浪无情吞没。
……
蜀地军将硬邦邦的言语顶撞,并没有让精于官场宦途的张达中方寸大乱。
他好整以暇地做了一个请茶的手势,把掌中热茶润入喉中,这才慢吞吞地用亲热的口吻道:
“陈将军一言切中要害,倒让本官显得踌
第四百四十七章 荆口角力(二)
文养正一通**裸的抢白,让张达中的脸都绿了。他没有想到,堂堂一州正堂,竟然被一个下里巴人当众撕下了遮羞布。他很想发作,但是理智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文将军,不是本官隐粮不放!如今湖广各地官仓,哪里还有存粮实不相瞒,本州仓中之存粮,那还是前年杨督师逞尚方宝剑之威,从各地督运而来的军粮结余!现本官将其擅自赈出,也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将来被朝中乌鸦们一参,说不定落个开刀问斩的下场!那些秋粮银子,本官如何敢再动若是少了一分一毫,误了左平贼大军粮饷,本官灭了九族也是轻的!”
“那只有向州中大户劝赈了。”陈有福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唯一出路:“蜀王府也可向他们买些。只是末将带的现银不多,缓不救急,还请张大人向城中大户……”
“只要陈将军愿出银买粮便好!”
城下局势危如累卵,张达中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岂能不知。要不然他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离开舒适的庭院跑到这南津关来作甚他之所以反复纠缠,不就是再等这句话吗于是张达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连忙
答应道:“现银不够,陈将军可先代蜀王府写下欠条。本官来作保!只要将军借本官兵丁三百,五日内,本官定然为百姓筹粮万石!”
劝赈之路可行,陈有福也放了心。他笑道:
“那末将替百姓多谢张大人了。只是万石不够,至少五万石!若要万全,最好十万石!末将可用汇通钱庄的银钞支付粮款,那是蜀王府作保的,无需大人担保!至于兵丁末将也是没有。不过三日后,末将便有了!”
陈有福提出用银钞购粮,立即让张达中眼睛一亮,因为银钞的收兑正是张达中乃至湖广官场日前最关心的事。事情的起因,出自于辽藩。
正旦时节,辽藩宗理光泽王朱术堣通过代管辽藩事的楚王朱华奎,要求湖广藩司用银钞支付辽藩宗禄。其理由高尚无比:朝廷现银不足,辽藩多年来一直未能领到足额宗禄。所以辽藩请求以钞代银支付俸禄,“以解朝廷之难!”。
官员们领了朝廷的宝钞,个个愁眉苦脸,变着法想尽快花出去,还从没有听说哪个人喜欢以钞折俸的。直到后来,孤陋寡闻的湖广藩司才恍然大悟,感情辽藩索要之银钞,并非朝廷之宝钞,而是蜀藩汇通钱庄发行之银钞!
这种银钞在湖广被百姓称为“蜀币”,又叫做“银交子”,可以凭票面数字直接兑换等额的银子。辽藩之所以索要银钞,是因为辽藩长阳王藩邸之侧,便是汇通钱庄的荆州分庄。辽藩拿了银钞,不出家门口便可兑成现银!
在官场中,小道消息总是传播得最快。一个合乎所有人常识的逻辑是:既然大家打破头皮抢的玩意儿,那一定是好东西!
张达中是亲民官,有地方赋税征收之责。为了秋粮征收方便,自然也动上了银钞的心思。为了万无一失,张达中上月曾专门遣亲信家人在荆州汇通钱庄试着兑换了一次,看看其中门道。
那亲信家人回来绘声绘色描述道,钱庄就建在长阳郡王府。郡王府的东墙上开了一个大门,进去后一拐弯便是隔开的几个大院。接待一般客人的柜台就在其中一个大院的正房。据说大户的接待地点与一般客人可不一样,是在旁边那有府丁把守的大院。
百两十足纹银递进柜台,验货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便有百两银钞递出来。不到一个时辰,那亲信家人又拿着银钞去兑现银。不曾想里面的伙计并没有留难于他,只是收了银钞,仔细瞧了真假,很快便递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银砖,上面锻有清晰的花纹和重量一百两字样。他找秤称了,重量与标注分毫不差。
这就意味着整个兑换过程中,全无一般倾销店都要收的火耗!
听了家人禀报,张达中当即决定:今年秋粮赋税,银钞现银都收,且要派出使者请荆州
城的钱庄尽快到夷陵城开设分店。张达中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如果秋粮赋税都用银钞,今年便省下了押运的费用和倾销的火耗,而这些费用与火耗早已分摊到各项税收额度中,省下来的费用火耗便落了自己腰包。
可是张达中想得再好,也要士绅有银钞可交才行啊。汇通钱庄刚开业不久,天知道放出去的银钞有多少
所以陈有福如此一说,张达中便立即想到一种可能:如能将蜀王府这笔购粮款扣下,秋粮现银扣了费用火耗返还大户们,那么他张达中不仅凑齐了秋粮,得了个能臣的评价,而且押运费用和倾销火耗转瞬间便省了下来。省下的银子便是自己的,那岂不是赚嗨了!
饶是修为极深,张达中的小心脏仍因为一大笔横财从天而降而砰砰乱跳。他强忍住心中狂喜,庄重且略带为难地同意了陈有福的建议,然后郑重申明:夷陵一州三县最多只能购粮三万石,再多就只能向荆州府购粮了。等陈有福点头同意,张达中便迅速转移了话题,问陈有福是否需募流民为兵。
“募流民为兵,使丁壮为朝廷所用,不为奸人所胁,这可是太祖爷传下来的国策!”陈有福解释道,“只是末将身负世子救民之重任,不敢私自募兵以殆朝中奸臣口实!”
“将军不募兵,哪里来的三百兵丁”
“那不是兵。”文养正补充更正道:“世子道,流民入川,路途遥远。我等保民平安,没有人手押运可不成。所以我等募的人,不是兵,是王庄庄丁。世子还专门为这些庄丁取了名字,就叫做‘保安’!”
“嗯,保安好!保安保安,不就是打行镖局里的打手镖师嘛。如此有人攻讦,本官也可以向上官申辩!”张达中初闻言,频频上下点头,可最后一拍案几,满脸为难道:“本官欲筹粮食,先得有人。南津关胡将军这点兵马,本官不得不带走。可南津关天险重镇,万万不可有失。陈将军现在无兵,呵,保安!故本官现在是左右为难呀!”
张达中口中的胡将军,便是南津关守备胡之芳。
陈有福微笑道:“无妨。张大人筹粮要紧,南津关便由末将来守。末将没兵,但是将还有几个!再说张大人筹来的粮食,总得有个安全的地方来存放。这南津关里房舍众多,存粮最合适不过了。”
“那我们就以茶代酒,一言为定!五日后,本官先筹万石,至于剩下的两万石粮食,本官在半月内凑齐!若还是不够,本官便快马行文荆州,请李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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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八章 蜀币大行
身背标志性大刀来到南津关的人,正是蜀王府首席镖师、顺风镖局荣誉老大吕三。
完成出使六国的任务,大为高兴的蜀世子朱平槿一份回信,便将他和朱至瀚都提拔成了副团级。而此时,吕三已身在长沙。
在吕三的人生目标中,当官领俸一直是非常遥远的梦中之事。然而没想到,一趟吃苦受累的仁寿之行,便让他成了正营级;一趟逍遥快活的湖广之行,让他瞬间跨入了王府高官的行列。兴高采烈的吕三口述了一封给老娘老婆的信,靠诉她们自己的俸禄又涨了,家里放心吃、大胆喝,千万别惦记。至于在澧州顺手娶了一房小妾的事,吕三当然没敢在信里说。
在洞庭湖边圈占了几处垸子之后,吕三和朱至瀚把澧州的事情交给了土著李佐才,然后马不停蹄地带着谭奉玄的兵,押着华藩的流动资产赶到长沙的吉王处,把谈好的陈粮运走救急。
吉王见到真金白银,笑得合不拢嘴,蜀吉两藩的关系立即上升到了一个新的战略高度。
朱至瀚趁热打铁,与吉王府达成了下一步的框架合作协议:追加粮食订货,用荆王府搞来的三十万两白银和多得数不清的珍宝,购买吉王府新近征收的秋粮二十五万石。
本来这笔交易与以往一样用现银,但在签字画押的前夕,长沙、善化两县的官员突然横插了一杠子。官府提出了一个让朱至瀚和吕三大喜过望的要求:改用银钞支付!不仅如此,官府还明确暗示,如果朱至瀚和吕三不答应,这二十五万石粮食,蜀王府一粒都拿不到!就算拿到了,也休想运出两县地面!
为什么这样的好事会从天而降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乎,两人再次展开了行动。朱至瀚在明面上拖延纠缠,而吕三则在背地里使出了他行走江湖百试不爽的神级**来打探消息——行贿、送银子。很快,吕三就在长沙府衙门的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师爷身上打开了突破口。
那日,老师爷躲在某个僻静酒馆的阴影里对吕三道出了内幕。
自从辽藩给湖广藩司下了“以钞折俸”的行文,湖广的官员们立即发现了银钞的妙处。那就是用银钞征税,巨额的火耗、押运费用至少可以省下来九成,揣进自己的包包!
湖广是大明朝的赋税大省,每年的正税是四川的两倍多。折成银两后,正税、三饷、加派、宗禄以及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目的税费,秋夏两季过手的白银超过八百万两。
八百万两银子是如何得到的呢
要得到这些银子,要从千家万户的一文文铜钱和一小块块碎银子开始。县里征齐了,在倾销店里进行银钱兑换,这里便要产生一道兑换和倾销费用。
“征”是一道麻烦,“缴”又是一道麻烦。
县里银子兑齐了,并非一次性上交到府里,而是按照缴交清册,到处分缴。比如宗禄一项,虽然附廓长沙县衙与长沙府府衙近在咫尺,但本县的吉王、常德的荣王、武冈的岷王、荆州的辽王和惠王五个王府都要分头缴交银子。此外还有本地的卫所、府衙,武昌府的藩司,也要运银子过去。银子不足成色与分量,又要来回解释补足。
总之县里每年因税收征缴而产生的的工作量和费用都海去了。县里如此,府里和藩司也是如此。
尤其是藩司,湖广的税收由南京户部分管。各地税收到了藩司,藩司须按朝廷的规矩将征收的银子统一熔铸为一锭锭的金花银才能上缴,这里面又要产生倾销与火耗。此外,从武昌府到南京上千里,无论水路、陆路都不太平。若是几百万两银子在路上出了问题,恐怕藩司的人只有上吊抹脖子才能解脱。
藩司和府州县的各级官员们对每年两季的征收是深恶痛绝,但因是朝廷制度,只好一年又一年硬着头皮干下去。可如今有了遍布于各大城市的钱庄,那就不一样了。
大额的银子缴交只需在本地钱庄开出汇票,然后到目的地的钱庄兑换变现即可,只会产生少额的一定比例的汇水。如果目的地衙门同意接受汇票,那么经过连续背书,汇水就由若干道变成了一道,还要省下不少。较之大额的银两汇兑,小额的银子缴交更为方便,几张纸片当面点清即可。
钱庄汇兑的好处已经认清,剩下的便是确认安全性。
上月中旬,汇通钱庄的湖广总号应湖广藩司要求向其确认,南京那边汇通钱庄的南直总号,可以承接湖广一省的秋粮缴交
业务。
湖广藩司得了准信,立即与汇通钱庄的湖广总号达成一个协议。这个协议规定,湖广藩司先以银钞存入汇通钱庄湖广总号,湖广总号将其汇到南直总号。然后藩司的官员再凭汇票到南直总号兑现成现银,向南京户部缴交税银。湖广藩司的如意算盘是,他们把该上缴的银子全部守在藩库。即便南直总号无法如约兑现,因为他们的银子一两都没出库,所以根本不怕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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