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也活该刘宇亮倒霉,一个重要的地理因素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晋州属于北直隶,距离京师并不远。州民们有意见,是可以很方便地组团进京告御状的!
百姓携万民折赴阙讼冤,这在古今中外皆是大事。事情一出,在皇亲贵戚官员宦官百姓们各自的圈子里,迅速将刘宇亮出京后的丑态传了个遍。
皇帝一见状子,也是恍然大悟,自己的总理大臣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原来是这个鸟德行!
墙倒众人推,刘宇亮失势,朝中自然有人要抓紧利用。他的老对手薛国观和杨嗣昌迅速结盟,趁着刘宇亮困守天津,人不在朝中的好机会,不断利用票拟的机会给身在前线的刘宇亮出难题。不久,他们便抓住刘宇亮的一点失误,告了他个大不敬之罪,要对他从政治上、上来个斩首除根。
皇帝请你来当首辅是干嘛的解决难题嘛!你当首辅可好,难题不能解决,反倒不断地产生难题!
不过,皇帝虽然对刘宇亮极度失望,但他毕竟当了十一年的天下至尊,心里多少明白党争的残酷。
经过廷辩,皇帝最终给了刘宇亮一个宽大的处分,将他打发回了原籍绵竹县养老,还赐了块“首辅请缨”的牌匾,总算给他留了一点脸面。
朱平槿组建参事室,特聘请前首辅刘宇亮为首席参事,正是看中了刘宇亮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在京师的政治生命已经彻底完结的事实。
然而,蜀王府的调研工作显然有待于继续深化。
刘宇亮本人确实已是死老虎,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还有一个大家族。
刘宇亮在京师臭不可闻,但在万里之外的家乡绵竹,他和他的家族是饱受百姓尊敬和爱戴的士绅领袖。这两地之间的评价,不能不说是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反差。
老狐狸廖大亨要动刘宇亮,必须要正视这个反差,所以才会深思熟虑之后,在将皮球踢给蜀世子朱平槿的同时,下令将刘氏一族全部羁押。
同时,老狐狸廖大亨还并不引人注意地采取了一个动作。
他的奏疏并未交由通信局的信差直送行在,反而是请四川一省品级
第五百三十章 抓与不抓(三)
张法孔面对房间的主人,端坐于一个绣墩之上,双手紧合胸下,白头深含胸前,显得既拘谨又恭敬,还不失朝廷大员的礼仪风范。
作为四川左布政使,张法孔还是第一次来到世子行在。
从小楼正中门廊进去,迎面便是一副顶天立地,名为“雪压青松且挺直”的水墨画,也不知是谁的大作。
这时,世子的卫士会把来客带到门厅一旁的小房间里进行安检。安检完成,若是世子现在没空,来客便会被引导安检室对面的候客室品茶等候。
世子见外官的房间在小楼最高的第三层。
从候客室出来,转到雪压青松图之后,便是宽阔粗糙的水泥楼梯。上了楼梯,几个来回折转之后,便来到世子书房。
世子书房很大,但也极其简陋。
墙面红黑两色掺杂的斑驳火砖,**裸地彰显着一种原始的粗旷。
北墙正中为三层水泥宝台,以凤冠金龙蹈海图为屏。此龙遍身金鳞,凤冠盖角;九曲盘绕,遨游于天;白云风随,浊浪滔天。
屏前一案一椅,便是主人批章读书之处;台下绣墩若干,便是老臣奏本言事之所。
另有一整排带锁的高柜沿东墙排开,那一定是存放奏折塘报之处。
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除了一椅一墩和西墙上的一大幅帷幔,感觉都是硬邦邦的。唯独有些名堂的,是那几扇向南的窗户。
每扇窗棂上,周围一圈糊了窗纸。而正中,却有块半尺见方的透明琉璃,宛如水晶一般。
这琉璃可是稀罕的好东西!
儿子曾经从西夷和尚的寺庙里带回来几块彩色琉璃,乍一眼望去,五彩斑斓,甚是好看。只是对光一照,它们便现了原形:
内里浑浊不堪,中间夹着大小不等的气泡。哪像这几块无色琉璃,晶莹透亮!
一双硕大的牛皮马靴带着粗大厚重沾着泥水的鞋跟,出现在张法孔面前的木条地板上,把他发散的思维拉回到现实状态。
然而这双牛皮马靴只是在张法孔的面前停留片刻,又带着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于视野之外。可那牛皮马靴重重地来回踩动,发出震慑人心的咚咚声,时刻提醒着张法孔:
这里的主人早有睿智之名,可不是随意欺少的昏主!
……
刘宇亮很重要,但是也不至于让廖大亨委托张老大人亲自来到这里传递奏疏。
如果书面文字不能写清楚,那么廖大亨完全可以自己亲自来当面讲清楚。
即便他自己太忙不能来,也会委托他的孙师爷来。因为孙师爷不仅是他的亲信,也是自己认可的军机秘书。
那么廖大亨为什么要委托张法孔这样一位垂垂老矣位尊但不管事的布政使大人前来呢
仅仅因为涉及的人是前首辅刘宇亮
多年机关工作的经验,让朱平槿近乎本能地否定了。
自从秦始皇开设郡县以来,职业化的官僚阶层便开始成型,进而进化出成熟的官僚铨选体系。科举制便是这种体系制度化、成熟化的体现。
通过科举制的人,几乎全是优中选优的社会精英。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本质上便是皇权与社会精英的深度结合,便是皇权**外衣笼罩下的精英治国。
大明朝这帮子朝廷官员们也不例外。他们或许贪婪成性,或许庸碌不堪,但几乎每个人都是诗人、学者,都是一时一地之选,平均智商之高令人乍舌。把他们想象成唯唯诺诺的笨蛋,那就会像乾清宫里那位不谙世事的天下至尊一样,沦为臣子们戏耍的玩偶!
问题的关键在张法孔,而张法孔本人又与刘宇亮的案子相关!
朱平槿来回几个踱步,便想清楚了事情大致的轮廓。廖大亨没让张法孔带来任何倾向性意见,那么廖大亨的意见一定就藏在张法
孔的身上!
在张法孔身上的什么地方
朱平槿疑惑地抬起头,一位干瘦的老者出现在他的面前:
乌纱帽遮不住花白的头颅,大红官袍撑不起瘦削的肩膀,这就是一位在大明朝很普通的即将退休的老干部。
他们十年寒窗,成为从科举独木桥上走过去的幸运儿;
他们战战兢兢,凭着资历和不犯错误,一步步熬到四品以上大员。
是的,他就快退休了,带着任上积攒的银子,带着上官甚至是皇帝赏赐的荣耀衣锦还乡,成为一名光荣闲适的致仕乡绅,从此光耀门楣,福及子孙,在家乡继续称王称霸几十年,直到几代之后某位不做死不会死的子孙一夕间败掉他的全部家业和荣誉。
对了!一丝火花在朱平槿的脑中闪亮。
自己面前这位张老干部,不正是几年前在皇帝面前的刘老干部么
廖大亨打的哑谜,是在为刘宇亮求情!
廖大亨一面抓了刘宇亮全族,彰显他对自己“以霹雳手段打倒土豪劣绅”指示的坚决执行,并排除对他追责的任何可能性;另一方面又派张法孔前来,提醒我要善待老臣和士绅,以免寒了众臣和士子之心!
想通了所有关节,朱平槿终于放心地坐下来。他把桌上的奏疏再次细细读了一遍,这才开口问道:
“张老大人难得入觐。既然来了,不妨小坐片刻。如今蜀地多事,张大人久历宦行,本世子也好请教一二。”
世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张法孔明白。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他要的只是开口机会,如今终于等到了。只是他一开口,便让已经放松的朱平槿大吃一惊。
因为张法孔道,他要向朝廷参劾四川巡抚廖大亨,参他擅改成法,妄作军制;抢夺民田,暴虐士绅!至于王应熊、刘宇亮等等重大的案件,统统给廖大亨按上了罪名。
难道眼前这位老大人是老寿星喝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朱平槿的办公桌下藏着一个机关。只要他按下机关,失去束缚的铅锤便会拉动绳索,通过木地板下的滑轮组摇动隔壁警卫室的铜铃。
然而朱平槿摁住了心中怒气,没有任何动作。
欲成大事者,凡事需冷静,不妨将话听完。
……
张法孔先是一番危言耸听的大话。待到朱平槿脸色微变,他心中一喜:机会来了。于是连忙话锋一转,讲到了当前蜀地的局势:
“世子,宝剑锋砺,刃开两股;既能杀敌,亦会伤人!
如今土暴子闹于省内;闯献诸贼掠于省外。护国强军新成,百万流民入川,粮食、军械、兵源、财源、百官俸禄,样样捉襟见肘,是故蜀地新政,势在必行。
然士绅享国三百年,一朝一夕间,尽夺其利,老臣恐不安其分者多矣!其为首者,便是重庆王应熊、绵竹刘宇亮、邛州杨伸、徐孔徒、眉州李传弟、汉州程大典
第五百三十一章 抓与不抓(四)
在朱平槿的火砖办公室里,张法孔用他丰富的官场经验分析廖大亨的处境,进而认为廖大亨很快就会成为朝廷对朱平槿下手的目标。
毕竟,调虎离山、剪除羽翼、釜底抽薪诸策,是朝廷对付尾大不掉的地方悍臣玩熟了的的老办法。
“……王应熊出逃,必然上书朝廷,隐匿其罪,反嫁祸于世子廖抚;中枢有周延儒为其张目,其言势必上达天听。斯时朝议哗然,群臣议罪,天子震怒,必然问罪蜀地!
世子乃宗藩亲贵,一国之主,又素有仁贤之名,非唐王之谯类也。朝廷无端问罪世子,必然震动天下,留诸青史,其难甚矣。
然老臣窃为廖抚忧矣。
巡抚,不过天子一钦差耳。以朝廷故事,各省抚按多是一年一议。
若天子有旨:着某某再抚一年,则其行事彰以王命旗牌。纲纪之下,何人不从
若天子下旨回京,抑或改抚他省,则其何能为哉
廖抚入川已一年有余,朝廷以蜀地贼寇势大,四面残破,去留之处分迟迟不下。如今蜀地土贼已平,百姓安居乐业,廖抚之去留,唯一纸诏书尔!
况乎自古有言:三人成虎,谗言在侧;群鸦鼓噪,蒙塞圣听。天子性格刚强,难免一时激愤……
一旦圣旨入川,廖抚接是不接不接旨,岂非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老臣更虑者,天子因此疑心世子,多加掣肘,斯时国基动摇……”
……
张法孔参劾廖大亨,实际上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朝廷以为弹劾奸臣的人便是忠臣,结果还是与朱平槿穿一条裤子的奸臣。
四川巡抚的大位,依然还是在蜀王府和朱平槿的控制之中。
然而,这条计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张法孔不具备担任四川巡抚的资格。
因为各地战事不断,负责领兵的督抚之位,在崇祯年间越发重要。督抚之位,几乎都从有战争经验和功绩的文官中挑选。张法孔的个人履历中根本没有战阵经历,对军队毫无影响力,再加上他年老多病,所以绝不可能当上四川巡抚。廖大亨倒台,接替四川巡抚的官员很可能来自于省外。
然而,事分两半,张法孔这馊主意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对远在京师的崇祯进行战略忽悠,进而赢得整军备战的充裕时间,是朱平槿的既定之策。
廖大亨向朝廷发出的诸多奏疏贯彻了这个思想,李存良通过欺骗锦衣卫使骆炳章进而欺骗朝廷,也大致符合这个思想。
既然朝廷迟早要对廖大亨下手,不如自己先招人对廖大亨下手,这样既争取了政治上的主动,也赢得了整军备战的时间。即便年底前朝廷派来一位朱平槿不喜欢的新任巡抚,朱平槿也可以寻个机会,利用手里掌握的军事力量,迫使他乖乖地就范。
至于廖大亨,并不会损失任何利益。
他早已表了态,跟着朱平槿一条路走到黑。
实际上廖大亨想得很清楚,朝廷扒了他的官皮,不是灾,而是福。因为他作为朱平槿私自委任的首席军机大臣,权利和利益一点不会少。
此计若成,最高的奖励便是时间。
朱平槿也不贪心。他知道,只要把眼下局面维持到今冬明春,按照历史的走向,那么就有一万个理由大展拳脚,再也不看北京的脸色。
“张大人为国为民之心,本世子领受了!”朱平槿微笑着,露出他一贯的和蔼面容,“只是张大人与廖抚相得相知,四川官场人人皆知。张大人出面弹劾不妥。本世子要再思量一番……”
“不如请廖抚亲自荐上一位”
“老大人所言甚是!”
冰冷的火砖办公室里,终于想起了久违的笑声。
然而,在蜀地的镇反进入之时,挣脱压力带来的片刻的轻松与愉悦还是太短暂。
因为朱平槿刚刚解决了刘宇亮的抓与不抓的难题,献上投名状并得到认可的藩司老大人张法孔又故意提起了另外一人。
而此人抓与不抓的问题更难。
……
“犬子以衡,前日陪西夷和尚利类思出城布道,只因锁城之故,在城门被士兵拦下。谁知那利类思瞧见城门上悬挂的贼子人头,便语出不敬,讥讽世子!
老臣以为,那西夷教最是蛊惑人心、移情异性。若任其收徒传教,天长日久,老臣恐蜀地国将不国!
故老臣请世子颁旨:禁绝夷教,捣毁夷寺!
至于利类思此人,当抓当杀!”
“喔有这等严重老大人,先说说那利类思如何语出不敬”朱平槿好奇地问道。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有重量级官员提出排外的主张。
“他说……他说那些谋逆贼人……”
张法孔想着自己人生的种种不幸,牙关便不自觉地咬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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