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虞安逸
滴答,滴答,一眨,一眨。
小时候在白玉宫中,她每天都是快乐的。半年多以前,重返玉都,她又是扬眉吐气的。她见到了哥哥,见到了娘亲,见到他们比她期盼中的还要安好,她便可以放心离开。
客居他乡的时候,她有三位姨姨收留教导,还有时常唯恐天下不乱的林璎作伴,她从未觉得寂寞。再后来,她遇到了“美人榜首”,诸葛从容。他英俊潇洒、文武双全,有江湖人的开阔心胸,也有阔少爷的温文儒雅。她不仅动心于他,还嫁给了他。他们二人,在四国来客的面前,在三国君主的面前,一同喝下了交杯喜酒。
恕儿并不孤单,因为即使热血洒尽,她也是为了他,为了他们的袍泽之谊,为了他们的复国大计,为了他们的袖手天下。即便是死,他也会一辈子记得她。
她暗笑,这样的刑罚,只能惩处心中藏有罪恶的人。因为越罪恶,越孤独。可是我,没有罪恶,只有幸福。
她忽然想到周王古墓里的一句话:仙境枯骨,地府花开。纵使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春光明媚,自在我心。
白玉宫中,永泰殿内,刘璟正在暖榻小憩。近日来,他时常住在秋场军营,有时连朝会都耽搁了。今日玉都南郊虽然仍在苦战,但宋国胜券在握,他不禁有些疲惫。也许睡醒一觉,就能听到南郊捷报。但若一觉不醒,不听,也好。
可是躺在榻上,他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看向墙角放着的七弦琴,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弹过了。
恕儿,不要怨怪我没有再替你祈福,因为我已经不配再找到你。
颜姑娘,自你离开,我也没有心情再抚琴,因为每弹一支曲子,眼前便都是你的笑容。你笑得越美好,我的心,就枯萎得越彻底。
刘璟掏出怀中随身带着的一幅画,打开来看。画上的女子,女扮男装,正在赵宫花园里赏花。画上的题字,是他亲笔所书:
天涯无远近,赠行以歌琴。
一别成两宽,相知不相亲。
他想起了前几日做出的荒唐决定——颜姑娘,战场相见,你若穿着浅蓝衣衫,我便不杀你。可是如今,我未去战场,你也不知是否已经葬身刀下。为了宋国,我不能去救你。但这幅画,我会一生珍藏。
就在刘璟怔怔看画的时候,乔姮盈盈走了进来。宫人通报道:“乔美人到!”于是刘璟匆匆将林璎给恕儿画的画像叠好,放到了枕头底下,翻身坐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其言也善(上)
乔姮看着泼在刘璟身上的一盅红豆粥,将他的一身白袍染成了暗红之色,只好忍气吞声却语气冰冷地对他说:“妾身失礼。”
来报平昌王死讯的宫人从未看过谁敢将汤食泼到殿下身上,登时吓得腿发软,连忙跪在了地上。
刘璟将玉盅放回案上,心不在焉地说:“无妨。寡人去寝殿换一身。”于是大步离开了永泰殿。自成婚,他并不愿见到乔姮和凌姿二人。因为一见到她们,他就会忍不住想起城外归来居的桃花树下,曾有一个江湖女子,在他们三人面前剑花流转,舞步翩飞。所以他匆匆离开,可谓眼不见,心不乱。
永泰殿中,乔姮死气沉沉地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宫人。宫人被盯得浑身哆嗦,乔姮才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咽下心中万千幽怨,对那宫人道:“你走吧。”
宫人急急跑走,乔姮独自留在殿中,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她知道哥哥乔韫没有军功,也不像父亲那样智勇双全。平昌王府在今日之后,很难东山再起。乔氏太后年迈,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她如果当不了宋国的王后,乔氏一门,五代贵胄,便从此落魄。
她不由自主地朝永泰殿的暖榻走去。虽然册封美人,但是刘璟从未去过她的寝宫。刚刚哽咽的喉咙,现下是无尽的苦涩。她的夫君,大概根本不知道她的寝宫在哪里。
走到暖榻边,一角扎眼的白色刺入了她的双眼。殿下,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秘密
乔姮见四下无人,连忙将那张压在枕下的白纸取了出来。她匆匆打开叠的颇为整齐的纸张,不禁花容失色。纸上的人,虽着男装,但是细腻的画工将一抹丹唇勾勒得撩人心弦。画上的,分明是个柳眉入鬓、酒窝浅露、目光婉转、妩媚生姿的女子!
而且,她还见过这个人!
乔姮不敢再看那幅画,却将画上的题诗背了下来。她叠好画像,又将纸压回了枕下,而且没有再露出白色的一角。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刘璟的案前,茫然地站在洒了一地的红豆粥旁。她恍惚地琢磨,画上的字,分明是殿下亲笔所写。难道,那画,也是他亲手画的殿下,你竟还会作画而且笔法还如此细腻真实真实到……我一眼就看出了她是谁!
她就是你从赵国平梁带来玉都的那个陈国商贾!她就是归来居里在我们面前脚踏玄女步、手舞怀王剑的假断袖!她就是那个跌倒在我马车前,又跌倒在我朱红长毯上的女子!她在我们的婚宴上,大打出手,将剑都架在了你脖子上,可是你……居然将她的画像藏在枕下
乔姮忽然再也忍不住。她蹲在一滩红豆粥前,怒极而泣,怨极而泣,恨极而泣。
此时又一个宫人匆匆跑进了永泰殿,对乔姮行礼道:“乔美人安!军中有急报,请问乔美人可知殿下去向”
乔姮背对着宫人,一把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转头问道:“什么急报我来转达。”
宫人犹豫地看了一眼空旷的永泰殿,却知事情紧急,乔美人也不是外人,于是答道:“骁晓营鲁慧将军急报,说是活捉了齐军的左前锋女将军,颜氏。鲁将军说,复国贼军恐怕另有计谋。合围玉都,说不定也不是他们最终的计划。那颜氏在天牢中不肯透露贼军计划,扬言要殿下亲自去审,她才会说。鲁将军正在东兴门门口等候,欲问殿下是否要去审那齐军女将。”
乔姮冷笑一声,说:“这事……殿下刚刚已经得知。我宋国国君,是她一介天牢逆贼能呼来唤去的吗你们先用重刑逼问,至于殿下去不去审,就要看她的一条贱命能留到什么时候了!”
宫人又是一阵犹豫,低声嘟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其言也善 (下)
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反而衬托出回忆里色彩的绚烂。
恕儿左腕上的伤口渐渐止了血。狱卒听不到木桶中的滴答声,便拿刀划破了她的右腕。
狱卒问道:“鲁将军问你的事,你可愿回答”
恕儿嘴角沁出一抹微笑,用纯正的宋国口音答道:“回答什么我是宋国派去复国盟军里的细作。你让殿下亲自过来,我就把复国盟军的计划,全都告诉他。”
狱卒冷冰冰地说:“你若不如实回答,过不了半天,就会失血过多而死。现在说,还来得及。”
恕儿哈哈大笑,依旧用宋国口音道:“你们可真是自相矛盾。我若是死了,宋国怎么灭的,你们就都不会知道了。因为你们,都会给我陪葬。”
狱卒道:“我劝你如实禀告,或许殿下仁慈,对老弱妇孺还能从轻处置。”
恕儿的喉咙有些干涩,她咳嗽了几声,说:“给我水喝。这样,我还能多跟你们聊聊天。说不定聊着聊着,我就说漏嘴了。”
狱卒不再答话,转身离开了牢房,过了很久也没有拿水过来。
恕儿不仅喉咙干涩,还开始头晕目眩,全身乏力。鲜血的滴答声无休无止,逐渐令她烦躁。她的后背有些瘙痒,但是她无法去挠,于是便更加烦躁。她开始意识到,原来这个滴血酷刑,还真是有几分残酷。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思绪从瘙痒的后背硬生生地扯回到记忆中那些绚丽夺目的时刻。从金滩出海,天地之间,只有她和诸葛从容两个人。他的吻,仿佛还在她的脸颊留有余温。周王古墓中,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开遍一道道机关。她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回想古墓中的上百种机关。专注于记忆那些机关,她便又平静了下来,不再烦躁。
就在她第三次回想到周王古墓里的第六十八种机关时,三个人疾走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其中两人的脚步声与第三个人的不太相同,似是联手端着什么重物。牢房的门被再次开启,一个重物被“咣”地一声放到地上,同时还发出“呲呲”的炭火声。恕儿心想,他们难道是怕我的一腔热血被冻僵,所以又端来了一个炭火盆子给我取暖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颜将军,殿下有令,凡入我宋国天牢者,天牢里该有的审问之刑,一道也不能少。”恕儿虽然双目被遮,但她听得出来,那是去而复返的骁晓营鲁慧。
恕儿用宋国口音问道:“鲁将军,你不去南郊战场打逆贼,却来这天牢里残害宋国忠良,可不是武将之责。”
鲁慧惊奇地听到恕儿纯正的宋国口音,疑惑道:“你到底是哪里人”
恕儿道:“我刚才跟狱卒兄弟已经招认了。我其实是宋国派去齐军里的细作。你不信吗你不信的话,去问问殿下,看看他有没有收到过一份齐军里传来的军报,大概是说复国盟主亲笔写了一道锦囊妙计,上面写着的是:卫军一路,直取东阳,调虎离山。齐蜀陈军,合围玉都,共扰宋权。”
鲁慧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登时捧腹大笑,结巴着说:“颜……颜将军,你以为我鲁慧是三岁小儿吗你说的这道军报,就是我亲口告诉殿下的。你当然知道那锦囊妙计里写的是什么!因为那锦囊,就是你夫君给你的!”
恕儿也笑道:“鲁大头,我夫君给我的锦囊,可不止那一个。一共三个锦囊,三条灭宋国的妙计,全都在我脑子里。你速速去请刘璟过来,我亲口告诉他。他若不来,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鲁慧收敛了笑意,说:“我宋国国君,岂是你这个反贼能呼来唤去的不用刑,恐怕你还要胡扯个没完没了。入天牢的第一道刑罚,是在足底烫上‘宋囚’二
第一百九十章 心弦断裂 (上)
周乐王在《洛华无忧》中写道:“北依卫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点苍穹。”卫国故都东阳,就位于大雪如玉絮的北地之中。破败的东阳灵犀宫,木朽、铁锈,三十年有余,无人问津,无人打理。
诸葛从容独自站在灵犀宫中没有被完全焚毁的一座宫殿中,可是殿中的桌椅器具,早已被乱军和流民洗劫一空。他甚至不知道这座宫殿的名字,因为木质的牌匾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他没有去陪义父。因为他知道,义父虽生长在这东阳灵犀宫中,却在外漂泊三十余年,今夜,是义父第一次回家。可是这满目狼藉,满目幻灭,义父一定需要些时间,借酒消愁,独自消家仇、化国恨。
而他自己,也需要借酒消愁。他望向南面的玉都,酒入愁肠,心急如焚,却什么都不能做。他不能快马飞驰,独自去救他的恕儿,因为他身兼复国盟主的重任,而卫军稀少,他一刻也不能离开随他一路从蜀国的祸水寒潭和古冰绝壁走到卫国东阳的生死袍泽。
为今的复国之计,齐陈蜀三国盟军被困玉都,卫军能做的最大援助,不是一股脑地冲去玉都与盟军同生共死,而是死守东阳,牵制住宋国北境的部分军力,让齐陈蜀三国盟军,有一线逃亡生机。
他想起恕儿在紫川蜀宫的青石台上与他席地而坐,两人并肩仰望天上繁星……他问恕儿:“你还记得周乐王的《洛华无忧》吗”
恕儿明眸璀璨,笑对他说:“记得。我最喜欢的一句是,‘北依卫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点苍穹。’今晚咱们在蜀宫里看星星,说不定过不了多久,等我们收复卫国故土,再到东阳灵犀宫里,煮酒赏雪。”
诸葛从容又喝了一口烈酒,手中紧紧握着恕儿在比武选将之后送给他的怀王宝剑。他醉意醺然,自言自语道:“恕儿,我们拿下了东阳……可是谁又能与我……煮酒赏雪恕儿,你在哪……你若有难,尽可以去找你哥哥。只要你亮明身份,以你们小时候的交情,他一定会救你。只要他救你一命,我便欠他一命。我已答应过你,我不会伤刘璟。只要他救得了你,就算他把齐陈蜀三国盟军杀得一个不剩,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他!”
凌姿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新奇地看着刘璟,好似从未见过他一样。
刘璟抓起凌姿的胳膊,又问了一遍:“什么‘牢狱之灾’”
凌姿疑惑道:“殿下不知道吗我刚才来找殿下的路上,迎面撞到了一个形色匆忙的宫人。他说,骁晓营的鲁慧将军在南郊战场活捉了那个齐军女将,说是奉了殿下之命,让鲁将军在天牢里严刑逼供,天牢里的刑罚,一样也不能少。”
刘璟心中一凛,愣愣地看着凌姿。
凌姿挠了挠头,道:“说起那齐军女将,我和乔姐姐还见过她呢!殿下不记得了吗她就是殿下从赵国带来咱们玉都的那个陈国商贾颜氏呀!当时我们都以为她是个俊秀的小白脸,没想到,竟是女扮男装的!她虽然搅扰了咱们的婚宴,但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天牢里的酷刑,她怎么承受得住我觉得殿下可不是这样狠心肠的人,所以斗胆想为那颜氏女子求个情。”
刘璟缓缓放开凌姿的胳膊,怔怔问道:“你说他奉了寡人之命……让鲁慧严刑逼供”
凌姿乖巧答
第一百九十一章 心弦断裂(下)
恕儿听到面前仍有滴血之声的水桶里发出“沙沙”的声音,似是被倒入了什么细沙状的东西,又听狱卒阴森森地说:“逆贼,你脚上的烙印已经疼得犹如火烤了吧血水掺盐,将伤口浸入,听说会疼得生不如死。你一介女流之辈,当真能忍你现在说出复国盟军的行军计划,还来得及。”
恕儿的意识已经忽明忽昧。她想,此时若是沉沉睡去,也不失为一个缓解足底钻心之痛的好办法。可是她怕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醒不过来,就再也不能活着与哥哥相见。她始终相信,哥哥一定会来救她。彼时,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怀王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都能放她离开白玉宫……他一定知道齐国女将就是陈国繁京的颜老板……与他相识于赵国平梁的颜老板……他是个惜才的君王,就算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他的恕儿,也一定会来救她……他是个惜才的君王……惜才的君王……
想到哥哥小时候笑着说“本大王小殿下体恤民情”的样子,想到自己不能就这样睡过去,于是恕儿又开口说话,声音却细如蚊蝇。鲁慧凑近了一些,才听到她在嗡嗡地说着什么——
“屠我之身,齐卫必复。生应大笑,死亦无憾。屠我之身,齐卫必复。生应大笑,死亦无憾……”
鲁慧怒道:“逆贼!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在我宋国天牢里,撑多久!”
恕儿微微一笑,虚弱却倔强地说:“我撑得越久,你们,就活得越长。我死了,刘璟会杀了你们,宋国的名字,也会永远消失在九州版图之上。屠我之身,齐卫,必复!”
鲁慧深吸了一口气,抑制着胸中怒火,说:“你错了,颜姑娘。宋国鲜有死刑,有的,是取而代之的酷刑。你死不了,齐卫,也永不可复。”
鲁慧瞪了狱卒一眼,狱卒便一把将恕儿的双脚拽入了血水掺盐的木桶之中。恕儿疼得咬紧牙关,却依旧不喊不骂。她知道,她疼得越厉害,骂得越大声,他们就越得意。她不能让他们得意。她要让他们无计可施,最终才能去通报刘璟。
她的双脚疼得麻木,就连双腿也似乎没有了知觉。她觉得,没有知觉也好,总比无休止的疼痛要舒服一些。
鲁慧继续道:“颜姑娘,你何必如此倔强只要你告诉我们复国盟军的计划,或者告诉我们,你夫君给你的另外两个锦囊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我们一定对你从轻处置,不会再用酷刑对付你。”
恕儿僵硬一笑,为保头脑清明,只能哑着嗓子继续和鲁慧对话:“那另外两个锦囊,我看过之后已经烧了。你们若想知道,就叫刘璟亲自来问我。”
站在一旁的狱卒建议道:“鲁将军,你要的锦囊,谁知道她究竟烧没烧说不定,锦囊就在她的身上藏着。我们不如仔细搜一搜她的身子,才知她所言虚实。”
鲁慧顿了片刻,看向那双眼被蒙的女将军,又看向那目光污秽的狱卒,登时把对恕儿的脾气发泄到了那狱卒身上。他暴怒道:“大胆狱卒!无耻小人!她就是复国逆贼,也仍是齐军的左前锋将军!我们可以为了宋国的江山社稷而对她使用任何刑罚,却不能不择手段地羞辱一个巾帼女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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