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虞安逸
鲁慧又看了一眼恕儿,想到几个时辰前,他在远处的箭羽营里看到一袭黑衣骑着白马独自杀入南郊战场重围,何等惊艳风姿!他看得并不真切,还以为是个英雄少年。现在的齐国女将,忍着锥心之痛,却依旧浅浅笑着,苍白虚弱的脸上,尽显其倔强风骨。鲁慧不禁长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他竟在一去一回的几个时辰之内,就对这个奸诈狡猾、武功高强、会说诸国方言的小女子,心生敬畏。
鲁慧觉得,英雄,可以威逼,却不能羞辱。
整日守在地府天牢中的狱卒,却怎能理解骁晓营鲁将军的气节他只觉得,鲁将军肯定是人在高位,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做什么下流的事情,于是伶俐地从墙上取下
第一百九十二章 恍恍昨日(上)
疼痛纠缠着愤怒,恕儿不想再与游离的意识挣扎。她想就此沉沉睡去,便不会记得这场羞辱。
她等待着第四鞭,却隐约听到了别的声音。似乎是“砰”的一声,但她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声音,只在瞬间之后,听到狱卒“啊”的大叫,像被谁揪住了鞭子,连人带鞭一起甩到了墙上。
她感到头上那条遮面的黑布被人一把褪下。她竭尽全力地缓缓睁开眼睛,可是炭火耀眼,入目刺痛。她看不清来者是谁,但是她坚信,这一定是哥哥派来救她的人。
那人一把将她抱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被鞭子抽裂的衣服。
恕儿用强行攒着的最后几口气,在那人耳边轻轻说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齐卫复国,危言耸听……玉都东阳,皆是徒劳,八万盟军,障眼之术……西有赵陈,东有邻楚……灭宋之计,陈取江邑,楚占宜德,列国之兵,合围宋境……宜德……宜德……”
刘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恕儿细碎如落花飘零的声音,心中一阵剧痛。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颜姑娘,你到死,都在想着如何解救你们的齐陈蜀三国盟军吗
刘璟用自己的身体挡着恕儿,头也不回地朝牢房里的众人怒斥:“滚出去!滚!”
凌飞忙拉着呆愣在一旁的鲁慧出了牢房,适才被刘璟抓住鞭子扔到墙角的狱卒也连滚带爬地跟着他们一同离开。
刘璟一边喊着“颜姑娘”,一边慌忙去解恕儿周身捆绑的粗绳和铁链,却解得错落凌乱,似有千头万绪纠结于他抚琴时灵活的十指之间。
绳子和铁锁纷纷落地,陷入昏迷的恕儿也跌倒在刘璟的怀里。
恕儿浸在木桶中的双足带翻了木桶。放在木桶前的女子鞋袜被淋了透湿,掺盐的血水登时撒了满地。
刘璟解开恕儿的手铐和脚铐,又匆匆脱下外袍,盖在了她仍在流血的身上,却盖不住牢房里弥漫着的血腥之气。
他口中仍在叫着“颜姑娘”,但牢房里除了炭火呲呲的声响,再无其他动静。他胆怯地去探恕儿颈间的心脉搏动,温润的手指触碰到恕儿冰凉的脖子,在感受到她的心脉仍在微微跳动之时,他的心里,也是一动。他又看到,那染血的墨色衣领间,有一道皮开肉绽的鞭痕,令人触目惊心。
刘璟将不省人事的恕儿从地上的一滩血水中打横抱起。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恕儿本就身形娇小,刘璟竟觉得,怀中的人儿薄如绢帕,轻如蝉翼。
他正微微发愣,只听寂静的牢房之中,一个小小的东西掉落在地。恕儿颈间的黑棉绳,也断在了刘璟手里。
或许是鞭子抽断了那条棉绳,或许是刘璟抱她起来时,那棉绳正勾着地上的铁链……刘璟盯着那断裂的黑棉绳,忽然想到,数月以前,阳光之下,他看到她颈间的黑棉绳衬得她肌肤胜雪……此时他不禁好奇。颜姑娘,你颈间挂着的坠子,是什么
刘璟抱着恕儿,低头去寻——只见地上一层殷红的血水中浮着一颗光泽并不明亮的白色珍珠,比黄豆大些,比蚕豆小些。
刘璟死死盯着那颗珍珠,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似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怀中轻如蝉翼的人儿,此时突然变得极为沉重。刘璟没有站稳,竟抱着恕儿,跌跪在地。
他修长的手指颤抖着去捡那珍珠。珍珠染血,刻在上面的周朝古谱,细细密密,此时被鲜血染得极其
第一百九十三章 恍恍昨日 (下)
刘璟的泪水还未流干,便用力扯下自己的一段白衣,将白色的布条撕成两截,一截给恕儿的左腕包扎,一截给她的右腕包扎。他又扯下另一段白衣,想去擦拭她染血的双足。恕儿足底烙印的“宋囚”二字,在盐水中泡得浮肿难辨。刘璟抬起她的左脚,布条还未裹足,他便清清楚楚地认出了那两个字。他又看到,恕儿的右脚底,也有同样的两个字。
他的心好像也瞬间被烧红的铁印烙上了“宋囚”二字。
他拾起恕儿的鞋袜,想为昔日的宋国公主遮掩她足底的“宋囚”烙印,但恕儿的鞋袜已经被掺盐的血水浸得透湿。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两只长靴脱了下来,轻轻为妹妹穿上。他知道她在晕厥中多半感受不到疼痛,但他还是不忍心弄疼她。
刘璟再次抱起恕儿,匆匆往天牢之外走去。他嫌宽松的袜子绊脚,于是踢去脚上袜子,赤足踏在冬日的大雪里。他抱着恕儿上马,恕儿侧身躺在他的怀中,奄奄一息。马镫上,寒风里,宋王的双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但他只顾扬鞭策马,抱着他念了十三年、等了十三年的恕儿,往白玉宫中飞掠而去。
玉都街头的寻常百姓被远处的马蹄声惊扰。众人齐齐看向一骑白马,马上的年轻男子,白袍染血,衣衫碎裂,赤足而驰。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人,那人头发散乱,但散乱的乌发里,明晃晃地系着一根迎风飘扬的红丝带。
天牢门口,鲁慧不解地拽住正要随殿下一起离开的凌飞,问道:“凌大人,殿下他……竟救走了齐军逆贼”
凌飞素知鲁慧为人耿直,整军严明,是个忠君之臣,于是也并不急着去追那心急如焚的殿下,而是停了脚步,对鲁慧解释道:“齐军女将颜氏,其实就是赵国平梁商会的头筹,陈国繁京的颜老板。殿下带我微服去赵国参加平梁商会时,就与她相谈融洽。殿下还曾想招揽她到宋国为官,替殿下理一理国库中的银粮军饷。咱们殿下惜才,肯定是不会让颜将军死在天牢里的。”
鲁慧疑惑道:“可是我生擒了颜将军之后,立即去了白玉宫通报殿下。殿下却派人来告诉我,说他没空,让我审问颜将军,还说天牢的刑罚一道也不能少,所以我才敢下令用那些严重的刑罚,想要逼她说出复国盟军灭宋的计划。”
凌飞挑眉道:“我早告诉过殿下,那颜将军就是我们在赵国结识的颜老板。殿下既然能如此仓皇地来天牢救她,想必是不会亲自下那样一道命令的。鲁将军,你且稍安,等我去宫中问问清楚,看那假传君命的人,究竟是何人指使。此事应与将军无关,还请将军速回南郊战场督战。听说齐兵来援之后,那陈蜀两军更为勇猛。他们就是攻不下玉都,也不能让那群哀兵斩杀我玉都守城的几万兵士。”
鲁慧对凌飞行礼道:“多谢凌大人指点。殿下若是怪罪下来,还望凌大人能为鲁某在殿下面前分辩几句。但若殿下非要杀了鲁某以解心头之气,鲁某自知愧疚,也毫无怨言。”随即上马,欲往南郊驶去。
凌飞亦上马,对鲁慧回礼道:“鲁将军,咱们殿下不是一个昏君。他知道赏罚分明,也知道不知者不怪。你自做好本职,不必太过纠结于此事。”
于是两人皆向南疾驰,一个去往南郊战场,一个去往白玉宫。
白玉宫的长巷里,刘璟抱着恕儿赤足疾行,脸色比平日还要冷峻,一双冷眼,竟红肿地夹杂着血丝。两旁的宫人见到殿下衣衫褴褛、白衣染血,还抱着一个生死不明、满身是血的人,于是都吓得跪倒在雪地上,连给殿下请安都不敢说出口。
刘璟此刻的声音沙哑而沉闷。他对两侧的宫人喊道:“速宣太医,去寡人寝宫!”
几个宫人瞥见殿下冻得发紫的脚,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比赛一般地朝太医院方向跑去。
刘璟的寝宫设在永泰殿以南的不梦阁。这是一座他自己下令修缮的小宫殿,“不梦阁”之名,也是他十六岁全权理政时所取。
那时,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全权理政的重责,刘璟写了一首诗,名曰《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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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此生不梦(上)
太医院院判冯霖带着两位太医和宋怀王登基时蜀国进献的两位名医,匆忙赶到不梦阁,只见殿下赤足坐于暖榻之侧,衣衫褴褛,白袍染血,魂不守舍。一众宫婢远远跪在殿下身后,谁都不敢抬头。
年近七十的冯霖欠身行礼道:“老臣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刘璟猛然将手中的瓷质茶杯扔到冯霖脚下,瓷杯登时碎成数十片,片片飞溅。五位太医正要下跪,却听刘璟怒道:“没来迟!你们要是敢救不醒她,就如此杯!”
太医立即上前去看躺在暖榻之上的女子,五人分别给恕儿号脉之后,冯霖平和道:“殿下莫急。这位姑娘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疲劳力竭,又因体肤之痛十分难耐,所以才陷入了昏迷。其实此时陷入昏迷,失去意识,也并非坏事,起码可以不耗心力,不感痛楚。”
刘璟紧蹙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一些,道:“寡人知道她气息尚存,性命应是无碍。但是她失血过多,全身都是伤,又喂不进去水,该当如何”
冯霖虽见殿下着急,但仍谨慎道:“请殿下稍等片刻,容我几人商榷斟酌,才能开出最万无一失的药方。此时殿下不妨吩咐宫婢,用小勺,慢慢喂些红糖水给她,就算暂时喝不进去,也润一润咽喉。同时,也不妨让宫婢用热水将这姑娘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检查一下,她身上到底受了多少处外伤。”
刘璟立即转头对跪在地上的一排宫婢道:“拿红糖水和小勺来!还有,去请锦绣园的林娘娘和她身边的陆婆婆来!”
五位太医均在太医院当值多年,自然听说过当年骤然失踪的宋国公主刘恕。可是宋王刘璟下了一道严令,禁止任何人传言公主失踪的消息,否则囚禁天牢二十年。宋宫之中不过是丢了一个禁足太妃收养的幼小公主罢了,又不是丢了宋国公子,所以没有人敢为这样的“小事”而违逆君命,去九州最可怕的牢狱虚度光阴、生不如死。
许多年过去,宋宫旧人对此事只字不提,新来的宫人则以为传言中的公主也像宋怀王的林太妃一样,被禁足于冷宫。他们偶尔会揣测,公主会不会是相貌过于丑陋,殿下怕坏了宋国的颜面,才将她禁足他们询问过年长的宫人,但年长的宫人全都闭口不言,就是实在挨不住盘问的,也只囫囵地回答,殿下与公主不睦,你们若是效忠殿下,就不要再提起公主。
可是几年前,殿下亲自写了一封信给赵王,推举他的妹妹刘恕为宋国第一美人。宫人们大惑不解,于是又是一阵议论,却没有人敢接近自怀王年间就变为冷宫的锦绣园,自然也就没有人见过公主的真面目。于是另一个传闻渐渐在白玉宫中传开,说是公主早就已经夭折,殿下为了祭奠她,才向赵王推举一缕芳魂。他们越想越觉得阴森,于是这两三年,也没人再去提这个不知死活且无关任何人痛痒的宋国公主。
此时五位太医听到殿下派人去找那位禁足了二十余年的林太妃,不禁面面相觑,心中已经有了分眉目。
宫婢端来一碗温热的红糖水,还未行到榻前,刘璟便匆匆起身去接,遂又坐回恕儿身侧,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将红糖水喂到恕儿嘴里。他见恕儿仍旧不喝,于是直接用自己的袖子给恕儿擦拭唇角流下的红糖水。他不管究竟擦拭了多少,只是锲而不舍地继续一小勺一小勺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此生不梦(下)
陆医婆见林珑不说话,于是轻声问刘璟道:“十多年过去……殿下真的确信,这姑娘,就是公主吗”
刘璟不忍去拿怀中染了血的曲谱珍珠,也不忍再用别的方法确认令他心动的颜姑娘就是他的恕儿。因为确认一次,他的心就像被刺了一刀。他不想心如刀绞,不想再泪如泉涌。
无论是令他心动的颜姑娘重伤如此,还是他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妹妹重伤如此,左右,他都是痛苦万分。可是痛上加痛,痛得让他浑身麻木的,是他此生第一次的心动,竟给了相逢不识的恕儿。
颜姑娘,你是恕儿……恕儿,你也是颜姑娘……故人相逢不识,自从放你离去,我已是恋恋不舍。今日见你重伤如此,我的痛苦,更是煎熬百倍,叠成千层,万劫不复!
既然已经痛到麻木,便在此时,再确认一次。
刘璟放下手中的瓷碗和银勺,努力抑制着双手的颤抖,轻缓地挽起恕儿左臂的衣袖,先是一条绕在手腕止血的白布,再是……雪白光滑的小臂。
刘璟忽觉心中一颤。
难道,你不是恕儿难道,你只是好巧不巧地戴着一颗曲谱珍珠的坠子
十四年过去,我已不记得当年凌飞划伤你的那一剑,究竟是在你的左臂还是右臂。
刘璟又将恕儿的右臂从棉被下轻缓地拿了出来,慢慢挽起她的衣袖。又是一条绕在手腕止血的白布,再是……雪白光滑的小臂上,清晰可见——
一道浅浅疤痕,划过一颗小小的黑痣。疤痕虽浅,却永不能消除。
刘璟眼眶氤氲,儿时的记忆奔涌而来——
荷花池的小船上,他问她:“你的手臂还疼吗”
她将袖子挽了起来,给他看了一眼太医的包扎,笑嘻嘻地说:“早就没事了!太医包扎时我看那伤口也不深,还划过了我手臂上的那颗黑痣。不知道伤口好了,黑痣会不会也不见了。”
他帮她捋好袖子,没好气地说:“你以后不要跟人比武逞强了!”
十四年了。你的伤口留疤,黑痣犹在。
那道伤口是恕儿和凌飞比武时留下的。当年,林珑、陆医婆、阿杏、阿蝶,都见过那道伤,因其正好划过恕儿手臂上的一颗小黑痣,所以她们都笑着安慰她说:“伤口愈合了,黑痣就会不见了!”
此时不敢高声语的宫人通报道:“乔美人、凌美人到……”可是呆坐于榻前的众人,根本没有听到。
林珑回过神来,猛然站起,俯视刘璟。
刘璟不习惯被俯视的感觉,于是也缓缓站了起来。
不等刘璟站稳,林珑忽然用尽全力,“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在了刘璟的脸上。
刘璟脚下虚浮,头晕目眩地跌倒在地,却感受不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因为心中的痛楚仍在麻痹他的周身。
凌姿呆愣在原地,忽然不知所措。
乔姮也站在原地,冷眼俯视着平日里衣着整洁的夫君,此时却衣衫褴褛,白衣染血,平日里高高在上、面若寒霜的夫君,此时脸上却印了一个红红的掌印,赤足的足底,也血肉模糊。
林珑一字一顿道:“刘璟,这一巴掌,十四年前,我便想打在你脸上。”
刘璟无力地站起,一行眼泪已从眼眶流下。
他摇摇晃晃、面无表情地走向殿门。凌姿拦路,伸手去拉刘璟的手臂,蹙眉道:“殿下,外面冷!你的脚……这样会冻坏的!”
刘璟沉默地推开凌姿,虽然并没有使多大力气,但凌姿瘦小,又不会武艺,登时被刘璟推得踉跄了几步,跌坐在乔姮的面前。
刘璟头也未回地离开了不梦阁。
乔姮冷笑着对凌姿道:“不自量力。”随即也转身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切皆错(上)
永泰殿内,刘璟与凌飞说了些话后,情绪渐渐有所好转。宫人拿来了干净的衣衫和鞋袜,刘璟换过之后,太医冯霖从不梦阁过来给他看脚。
刘璟不等冯霖行礼,便问:“她还好吗”
冯霖行礼,低眉看了一眼殿下血肉模糊又冻得青紫的双脚,道:“请容老臣边给殿下的脚上药,边解答殿下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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