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挽唐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王拾肆
刘恩朝皱眉缓缓摇头,继续说起来。
“翌年,桃三娘又至长安,协同帮内一位女谋士,宿于我处。谋士见我尚算斯文,又未婚配,便说要代我向她表妹崔小娘子求亲,撮合此桩婚事。我当时见崔家娘子相貌清秀,稍通文墨,自己早到了成家年龄,也就欣然答应。
成婚之后,初时也算相敬如宾,未满一月,崔氏便怨我不思进取,日日劝说我去找她族兄帮忙,再谋仕途。我自觉无心官场,耗不过妇人哭闹,只得低眉顺眼去她时任京兆尹的族兄处相求。其实这崔氏与京兆尹大人并非同宗,关系疏远得很,只是大人经不住崔氏再三请族人求情,勉为其难与我面谈。
对谈中可能我言行尚算稳妥,大人又考察了我的履历,而三年丁忧已期满,便录我为京兆府户曹参军,即便尽心尽力,至今未得再次升迁。毕竟在大人心中,我是靠崔氏裙带关系入得京兆府,怎么都是存着轻蔑成见的。
我在府中难得重用,在家中不堪崔氏之扰,今日怨怪我不能入大人青眼,明日疑心我嫌她无所出有纳妾之意,朝朝不得安宁。
其后我更频繁出入行露院,大多时候只是听琴饮酒。知我烦闷,又未沉迷酒色,师娘子有时开解几句,但也劝我顾及仕途,安抚崔氏。我本想此生就如此虚费,直到遇见邢卿。
邢卿乃行露院去岁新聘的琴师,技艺卓绝,专门教授几位花魁娘子的琴艺,因此,特许住在院中。我在师娘子处与邢卿初遇,只觉难得解语知心,相处愈久,难以自拔。”
明夷已吃了个半饱,对刘恩朝的讲述有点听不进去,不就是家有悍妇,外有娇花吗当年也没人逼你娶悍妇啊有本事你休妻啊,再不济娶个小妾或养个外室,又有何难
“何不让邢卿前来共饮”明夷也有些好奇这个解语知心的小三长什么样。
刘恩朝想说什么,忍住了,只回:“避人耳目。”
明夷皱了皱鼻子,都在这样的地方了,来的都是风月场中人,还有谁有闲情管你一个小小参军的艳闻情史。
刘恩朝似解明夷之意,说道:“如今我官位虽微,但人人知我娶了崔氏女,又是京兆尹大人亲手提拔,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吹到崔式耳中。来此饮酒宴客乃小事,如若知晓我对邢卿执迷,恐怕会闹得天翻地覆。她族中势力,怕会将我挫骨扬灰。我对邢卿也始终有愧,收入微薄累卿辛苦……”
刘恩朝说着,声音快哽咽起来,吓得明夷连连敬酒安慰,她可看不得堂堂男儿在她面前落泪。
想到刘恩朝经济如此拮据,外室都养不起,还给自己金珠子,明夷也不好意思再挑他刺。也是,听来这个崔氏家族简直呼风唤雨,命苦娶了背景强大的悍妇,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了。
刘恩朝饮尽杯中酒,站起身,向明夷深深作了个揖:“这一年来,累明夷为我背负恶名,为兄铭记在心,必不相负!”
明夷第一次受此大礼,不知所以,学着他模样低头行礼,来不及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回过神,又疑惑,如此说来,刘恩朝与师娘子交情比和自己还深,连山却说师娘子陪宴是看在自己面上,这是连山真不知情还是另有内情
酒足饭饱,灵儿来唤二人休息。明夷心中又开始打鼓,连山话里意思,她往常应当是在师娘子屋里休息,加上方才刘恩朝所说,也对得上。这么说来,刘恩朝是借和她相会的由头,来此找邢卿厮磨,因此污了她名声。可难道与明娘子在青楼相会就比和琴师厮混要好听些她不明白。而那些客人所说明娘子的男宠总不可能是说刘恩朝,那又是何人
想着,灵儿已将二人相邻的两间房间门口。刘恩朝那间是东上房,明夷那间是一侧的厢房,高下立见。灵儿向刘恩朝行一礼:“师娘子受了惊吓,犹有余悸,还请刘参军多加安慰。”刘朝恩向她点了点头,请她退下。
明夷还有迟疑,刘恩朝已是一脸“心照”的表情,推门入房,留她一人在门前立着,呆若木鸡。
大约里面看到了明夷的身影逗留太久,门幽幽打开,闪过一个白色身影,迅速将明夷拉了进去。
明夷还未站稳,就被白晃晃的一片差点闪瞎眼,眼前的人一身白衣,半透的雪白纱绢里面是光滑的白色绸袍,腰间衣袂都是精细的白色绣带,看上去十分考究。还拉着她衣袖的手也是雪白,几乎和那身白衫融为一体,纤柔细致,令明夷不由缩了缩自己的手,自惭形秽。抬头往上看,是一张令她更感神往的瓜子脸,只巴掌大,精致的尖下巴收得刚好,面白如玉,肤细如瓷,仪神隽秀,细长的眼似有水光翻动,眼眸漆黑如夜,朱唇一点,纤巧可爱,粉粉润润像草莓味的奶油,引人遐想。
明明花魁的容貌,却并无阴柔气,也是怪哉。大约是由于两条峰峦天成的眉增了英气,眼眸虽润却明亮坦荡,去了妩媚,多了赤诚。恐怕再妖娆的衣着姿态都无损他的男儿气概。与之相比,连山将将漂亮而已。
白衣男声音柔和中带着沉稳感:“明娘子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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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明夷听得那熟悉的烟嗓,泪更止不住,直到眼酸痛。
洪奕找出丝帕给她擦泪:“怎么变这样以前没见你哭过。”
明夷抽了抽鼻子:“能不哭吗穿是穿了,我穿了个大龄克父克夫放荡女,你穿个大个子平胸花魁,哪还有什么前途”
洪奕整了整胸前,挺起:“哪有平,还是有a杯的好不好”
明夷鄙夷道:“我穿男装都比你雄伟。啊,对哦,我穿这样背对着你,怎么能认出来的”
洪奕停了会儿,低下头,声音变得细弱清脆:“丰明夷明娘子可在”
明夷已心知此刻眼前的不是洪奕了,应该是真正的师娘子。
“我是明怡,来自一千多年后。”明夷回道。
那声音怅然:“明夷不在了……罢了。”
下一句已是烟嗓:“她是师红依,我来这个身体后,她还有细微的意识在,但显现出来的话,撑不了几分钟。这几天我称病呆了几天,和她交流了很多,大致知道了状况。”
明夷已经不会大惊小怪,穿越都接受了,一体两人又怎样呢,原本就有“夺舍”这种说法:“那就是说你俩现在是同住一个房子的室友咯”
洪奕苦笑:“是啊,只不过她很弱,大多数时间我出来见人,她能理解这个状况也不容易,谁能接受一个灵魂进入自己身体还成了主宰呢”
明夷点头:“不过这样也好,你能从她那儿多了解些明娘子的事,我现在也尴尬得很,只能装失魂,记不得人。”
“她说过丰明夷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相信,最重要的人……”洪奕停了会儿,“她说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让你好好对待明娘子的身体,把拾靥坊开下去。”
洪奕回到床边,摸索一阵,拿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又打开衣箱,从底部拿出一只紫檀雕花木盒,搬到妆台上,两人摸索一阵打开盒上的锁,开盒一瞬,两人皆惊愕不已,四目相对,一同露出喜色。
金镯,玉簪,珍珠玛瑙,西域来的各色宝石,最多的还是金银首饰发饰,明晃晃,沉甸甸。
“她说,这些给你用来重振拾靥坊,听说了丰家大宅也烧毁了,这些足够重建。”洪奕一边转述,一边把玩着一个精美的玉臂环,赞叹不已。
明夷早已心花怒放,再也不用如此窘迫,也不必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能有份自己的生意,虽比不得千年之后的繁华,总比昨日强。
洪奕也是眼中发光:“原来能赚那么多。难怪她自愿留在行露院。我还以为这种模特身材在唐朝不吃香呢。”
明夷笑她:“难道你要留在行露院不成”
洪奕正色道:“hy not你知道我一直以来衣食求精,从不委屈自己。现在我离开行露院能做什么做大户人家的妾氏还是穷苦书生的妻房对大房卑躬屈膝还是和书生胼手砥足何必。”
“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啊,我们一起开拾靥坊。”明夷急切道。
“我只会走走秀,管管模特,哄哄男人,吃不了苦做不了事。算了,贫贱闺蜜也是百事哀,省得为了偷懒坏事之类弄的朋友做不成。留在这儿,大家都自在。师红依名声在外,大把公子哥捧着银子来,猥琐之人根本进不了这间房。喜欢就多说几句,愿意就留宿一宿,你说和我以前的生活有什么差别还赚更多。”洪奕一脸自嘲,说的却也句句真话。
明夷不是古板的人,洪奕在现代也是夜夜笙歌,晚晚派对,男友如衣服的豪放女。因此,一时想不起反驳的话:“一定小心,别吃了亏。”
洪奕眼底泛泪,却只一瞬,嘴角一扬,笑容灿如春花:“你要疼我就好好把你的拾靥坊开好,等你富可敌国,我帮你挥霍。”
明夷被这笑容感染,也一扫阴霾:“说好了,你在这赚,我在那赚,赚够了一同养鲜肉住大宅混吃等死。”
两人把玩那些珠宝首饰累了,便一同抱着宝盒上床休息。
明夷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脸,笑道:“你说师娘子和明娘子怎会那么要好明娘子一直未婚难道心在这儿”明夷指向洪奕的胸口。
洪奕抓住她的手指,打了一下:“师红依说她总和丰明夷抵足而眠,应该没什么吧。何况师红依颠倒众生的姿色,怎么会看上……”
知道她吐不出象牙,明夷一脚踹了过去。
“殷妈妈是何等人”明夷始终还是放不下,唯恐洪奕在此受了欺负。
“这几天殷妈妈每日来看我,无论是看作小辈还是摇钱树,关爱是有的。我看她四十来岁,风韵犹存,年轻时一定颠倒众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否则也开不了这个富贵地。据师红依说她在江湖上人面也广。”洪奕打了个哈欠,已有些困意。
明夷摇着她:“
09
拾靥坊的门半开,那张漂亮的脸带着抹不去的疲色,一闪而过。
明夷的汹汹气势先矮了半截,店堂之内已焕然一新,如她预设的那般,旖旎有趣。这都是连山夙夜不眠辛苦做成,她这个高床软枕的人有什么资格抱怨。
气既然散了,声也软了,确实也有几分心疼:“你这一夜辛苦了。”走进铺内,将门闭上,两个人,一屋的花香,柜上油灯的昏黄光亮摇曳不定。
抬眼相看,明夷看到连山的眼皮凹陷,眼底泛红,原本自带三分忧愁的眉眼如今令人心都要揉碎,预备着要大兴问罪之师,都扔到了九霄云外,叹一声:“你到楼上休憩一会儿吧。”
连山摇了摇头:“娘子还有何想法,连山一并为之,也好早些开铺。”
明夷忙摆手:“不用,如此甚好,你去休息,我一人看铺就好。”
连山似要转身退去,又停住,并不直视明夷,低着眉眼:“娘子昨夜行露院之行可顺利”
明夷心一沉,怜惜之情烟消云散,好啊,不提便罢,却又来说这茬,难道还想进一步试探不成还是得先发制人!
明夷正色道:“连山,我很感谢你从火中救命恩情,也知如今丰家凋敝,连饱暖都无法给你。你是自由之身,若你有好的去处,我不拦你。”
连山猛抬头,双目瞪圆,嘴唇微启,三分惊,倒有七分哀。四目相望,只是数秒,明夷觉着像是过了一二时辰般,身上竟有些麻了,正想活动身子,却见连山的眼眸渐渐模糊,直到两行清泪垂下,划过脸颊的速度在明夷眼中格外缓慢,像在看着一部狗血的电视剧里场景,莫名的荒谬感让她忘了去自责和内疚。
连山举袖拭去眼泪,眼睛被擦得更红,明夷这才回过神,依稀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很残忍的话,做了什么很罪恶的事。还未完全搞清楚,一晃神,连山的脸不见了,扑通一声,他已跪在明夷面前。
明夷吓得后退两步,毕竟来自现代,被人跪拜的感觉极度陌生和无所适从。
连山的声音意外地平静,像没有流过泪一样:“连山五六岁时被恶人拐至洛阳,买主嫌我已记事,不予高价。恶人见我样貌尚好,也不愚钝,便留在身边用于乞讨敛财。只是流年不佳,民生凋敝,往往乞讨无果,恶人便常鞭挞我以取乐。
年幼时并不知何为苦,初时想念父母,渐渐也记不清晰了,只求少挨顿打。之后挨打也没有太大感觉,只想多睡会儿觉。
直到有天,恶人将我鞭挞后,犹不解气,他说我连哭叫都不会,真是个活废物,他狞笑着,喝了口酒,喷在我的身体上,我快要痛晕,只尖叫一声,再也不肯开口哭喊,宁愿咬破了嘴唇。他气极了,说不如将我手脚砍去,做成人彘,供人观看,好歹换几个铜钱。我不太懂,因此并不怕,只看着他醉醺醺转身去拿刀斧。”
明夷身上发抖,除了怜惜心疼,更多却是恐惧。她害怕连山波澜不惊的语气,怕那种被打到麻木的经历,怕经历了非人境遇的连山,是不是如今内心始终埋着晦暗的种子。
连山说到此,声音里才少了些冰冷:“我还是没有出声,惊叫的却是那恶人。一条九节鞭,风声呼呼,来势如电,鞭头银镖已深深扎入恶人的肩,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一对神仙似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内。男子一身月白,身形极其高大,手上执着九节鞭,或许是我当时幼小,在我眼里,那男子山一般魁梧。女子着浅啡色,桃花一样艳丽,笑盈盈看我,说,小弟弟别怕。我从没见过这么明丽的女子,心想,如果这世上有神仙,大概就是这样。”
连山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明夷,眼里泪已干,却闪着另一种光。明夷实在受不住如此大礼,要扶他起来,连山摇头,使了劲儿,依然跪着。
“娘子,这些话,连山一定要说,此后绝不再违逆,就让我继续吧。
那女子娇声唤男子为肖郎,说,不若按这恶人所说,将他手足砍去。男子轻轻摇头,笑着应了。拔出鞭头,血溅在我脸上,又热又腥。他壮硕的身影压过来,日头的温度不见了。恶人被踹倒在地,胸口被踩住,不得动弹。男子拾斧又迟疑,女子娇嗔中含怒,还不动手,别让他死了,要活着做个人彘才好。男子一斧,恶人的左臂离开身体,血爬到我的脚边,像有生命一样。”
明夷有些晕眩,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伤人杀人都是那么轻飘飘一句话吗那个所谓神仙般的女子,恐怕有的是魔鬼似的心肠。恍惚中,她看到连山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回忆里找到了别样的痛快。
“那女子走近来,拉住我的手,轻声说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便带我走出那个破落小院。我只有一个念头,我的手那么脏污,怎么配让她拉住,却又舍不得抽出来。身后的恶人早已昏厥,又三声筋骨分离之声,我偷偷回头看,那男子站在血泊之中,血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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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陈情,明夷再扶连山起身时,他已稍有趔趄。加上夙夜未眠,更显出羸弱。明夷消除了警惕,心就软了下来,再度催他去休息。
连山摆了摆手,声音细弱:“娘子真忘了前事才是真真的好事。”
明夷一头雾水,三个真。真忘了,难道还有假忘了为何忘了才好,还有什么更不堪的过去吗要追问,连山已闭嘴不提,眼神落在明夷的背囊上,一脸疑惑。
明夷才想起自己带回的重资,心情瞬间飞扬起来。背囊解下,先不揭盅,从怀里拿出钱囊,晃了晃:“猜这是哪儿来的。”
连山也立刻脸上开了花儿一样,眉眼舒展开,双手捧过钱囊,掂了掂:“这肯定是刘参军的吧”
明夷问道:“你如何知道难道你见过他钱囊”想起刘恩朝的口味,打量眼前眉目俊秀的连山,明夷不由抬眉弄眼,一脸暧昧。
连山视若罔闻,认认真真分析:“你此去见的故人有三,刘参军,邢卿,师娘子。邢卿不过寄人篱下,不问你要金银就已经是情分。师娘子出手阔绰,与娘子又亲姐妹一般,绝不会如此小气,娘子背囊中应当是师娘子所赠。此钱囊样式朴实,容不了多少铜钱,必定是刘参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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