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挽唐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王拾肆
邢卿的讲述,向明夷揭开了一个陌生奇幻的新世界。
朝堂与江湖一向是纠葛不清,到如今更是沆瀣一气。其根源无外乎原本以武功技能为核心的旧武林,被如今由朝廷势力一手提拔的新武林所代替。这个巨大的变动发生在二十五年前。
旧武林由王魏辛蔺四大家维持局面已近百年,王家的剑术,魏家的琴控技,辛家的硬派拳脚,蔺家的轻功腿法,在武林中人人称羡,广揽门生。四家掌门的武艺更称得上雄霸江湖。其中魏家最为特殊,一把七炼琴,在魏家独门的心法控制下,能起到操纵人心的作用。
二十五年前,辛家掌门突然失踪,二十年前王家掌门、十五年前蔺家掌门相继失踪,而这十年来,三家的重要弟子一一遇害。三大家名存实亡,弟子纷纷出逃。十二年前,魏家掌门失踪,并在数日后陈尸荒野。魏家大宅被洗劫,死伤无数,魏家唯一的男丁魏清行逃过一劫,带走七炼琴不知所踪。
此后,属于武林四大家的旧江湖不复存在。十几年前开始慢慢崭露头角的三大帮逐渐壮大,结束了武林无主的日子。三大帮的新武林与旧武林不同,并非倚赖一两个人的武艺,而是有着严谨的组织,收徒、圈地、经商、开分舵,形成巨大的地方势力。
明夷大致清楚了。魏清行,邢卿。七炼琴,怜卿。他把自己藏身在这样的所在,用脂粉气掩藏着自己如此沉重的过去,难怪在他眼里有着及其复杂又神秘的东西。
明夷突然有点感动,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很可能引来杀生之祸,尤其他身怀绝技,手持无价之宝,能信任她告诉她真相,也代表着他想要找到招魂高人的决心有多大——重愈生命。
她小心翼翼问:“能告诉我你想找高人是为了什么”
“招魂,找到真凶,报仇。”邢卿轻描淡写说着,似乎只是说,渴了,喝杯茶吧。
就像他方才对于武林旧事的描述,语气极其平淡,像是毫不关己的闲谈。这样的他,让明夷有些心疼,越是若无其事,越代表着这些事在他心里磨了一遍又一遍,磨到生了茧,发了麻,感觉不到痛。她有些愧疚,自己用他最在意的高人的事情来欺骗他,有些罪恶感。如果这世上真有高人,她愿意竭力帮助他。
又把话题带回新武林的事,明夷想更多了解下三大帮的背景。毕竟她生意要做大,朝廷的事情还是要弄弄清楚。如今的三大帮,感觉更像黑社会社团,有组织,有财力,有势力范围。恐怕以后她也难免需要打交道。
邢卿继续解释。三大帮列第一的是洛阳起家的天一帮,财雄势大,高手如云;第二是有着女帮主的益州桃七帮,陶三娘交游广阔,仗义疏财,也收得不少名士;第三是苏杭的申屠世家,财力最强,势力范围还未扩张完全。幕后控制者是谁,恐怕只有几位帮主清楚。逃不过马元贽的北司,令狐绹的南衙和曾执相印的崔铉。
明夷记下这几个名字,反正隔壁有本活历史书,看看这几位哪位大腿抱着更舒服,以后别走岔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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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第二天从行露院当家花魁床上醒来,明夷都有些舍不得这香软的床榻。被面是益州产团窠纹的蜀锦织绣,寸锦寸金,大概是陶三娘专程送来,并非有钱就能买到的货色。贴身的里子是湖州的桑蚕丝织造,触及皮肤,如清风拂柳,只若无物,即使炎夏,也毫不沾身,透气凉爽。
“如果我的拾靥坊开不下去了,就来这里给你当贴身丫鬟,铺床叠被,伺候梳妆,只要两餐吃饱,晚上还有这大床睡就行。”明夷把脸贴在蜀锦被面上,一边磨蹭一边感叹。
洪奕把她拽起来:“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别胡扯了。混日子这种生活你过不下去,你会担心死。昨天的计划,要干就快干起来吧。我帮你去找殷妈妈,安排几位花魁娘子的档期,不耽误晚上行露院的生意应该都好商量。你回去负责好宣传单页的制作,发放。决定了具体时间告诉我,但尽量还是要减少对方的销售时间。”
明夷一跃而起,丢给洪奕一个飞吻,故作轻佻抛媚眼:“我现在就着手办,等我飞黄腾达给你赎身。”
洪奕散下如瀑的长发,用牛角梳细细梳理:“你快成为巨富,买个行露院这样的娱乐产业给我当老板娘就行。”
“都包在我身上!”明夷拍着被胡服压平的胸口,疼得叫出声。
还未鸡鸣,行露院里那些一早动身的男人还都没什么动静,明夷在门口听了下,也懒得再从邢卿那边走过场,悄悄闪了出去。
赶早离开,是想到连山今日事务众多,恐怕会一早出发,若错过了,想找他都不容易,毕竟是一个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真是,太不方便。
想着,明夷脚下加快了速度,也顾不上路人眼光,形象是什么是有了身份地位自然会回来的东西。
顺利逮住了正要出门的连山,先拉进店堂,脑子里转飞快,罗列需要连山帮助解决的问题,生怕浪费了一点时间。
“是这样,近日我预备回击红云坊,邀请行露院诸位花魁娘子助阵,以彰显我拾靥坊的质地高贵,与众不同。为使街坊诸人得知,我想制作一些信笺发放,上书此次盛事的时辰,路人皆可获,口耳相传。信笺何处可得找谁人绘画书写若我想找样貌出众的男子发放信笺,又从何处邀约”明夷尽量用连山能理解的方式解说。
连山也确实聪慧能干,十分有条理:“信笺如果娘子需要上品,街头第二家就是,有上好的皖南宣纸、黄纸和薛涛纸。娘子如要当街发放,宣纸过于轻薄,不甚合适。至于绘画书写,可至城南书院找林先生,书画皆绝,且非清高自傲之人,书院中善于临摹的学生众多,可使林先生绘画原稿,学生们临摹,一日可得数百张。而貌美男子,又便于驱使的无外乎行露院西侧两百步可见的竹君教坊,都是些艳若桃李的香火兄弟,是举体自货,迎来送往之人,怎样装扮都可。这三处都可赊账,让他们十日后派人来店中找我结账便是。”
明夷眼泪都快出来了,虽然手上落了个烂摊子,可上天赐给她连山这个宝贝,真是价值连城,那些金银珠宝都抵不过。不仅全能全知,行事利索,就连她不清楚价格怕被蒙骗这点都想到了。当下感慨不已,一旦拾靥坊发展壮大,必年年给他大笔分红,让他大宅广地,娶个美娇娘。想到连山要娶妻生子,又有些不舍,倒不是真有什么占有之心,只是怕彼时他便不会全心相待了。
交代结束,两人干脆关上了店铺,以红云坊的攻势,拾靥坊即使开着也门可罗雀,不如赶紧各自奔忙。
明夷就近先奔笔墨铺而去,掌柜刚预备开铺,尚未迎客,一脸尚未睡醒的怨气,余光见她踏进门,没好气说道:“辰时开铺,惠顾请铺外等候。”
明夷也不生气,笑道:“掌柜的,我赶着要大量上品纸张,不知你这儿囤货可够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掌柜听声,观人,脸上立马堆笑:“原来是明娘子,小铺蓬荜生辉,若是娘子需要,子时迎客都不是问题。”
挑选并不复杂,宣纸过于轻薄,黄纸虽坚韧,实在过于朴素,薛涛纸厚薄适合,样式美观只是价格偏高。明夷心里挣扎了一下,这次现场活动成王败寇,不能输在细节上,便咬牙要了六百张,掌柜笑逐颜开送她出门时候,她心口有滴血的感觉。掌柜有送货的马车,她干脆一同坐车直接把纸送到城南书院。
这还是明夷第一次离开东市那么远,看什么都很新奇,马车在坊间大街直奔南面的启夏门而去,毕竟是当时宇宙中心的长安城啊!路面比想象中平整,事事物物有条不紊,时有巡逻的士兵出没,治安应当也相当不错。没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只有踏踏的马蹄;没有音响发出的烂大街音乐,只有街巷偶尔出现的悠长的叫卖声;没有低着头看手机一脸冷漠的路人,只有提篮小买路遇邻人的笑盈盈妇人,见面拱手驻谈的面沉沉男子,喜或乐,在脸上,给面前的人看。
明夷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血液中现代的那一部分,会被千年前的这一部分越洗越淡,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晚唐明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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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用花间大家温庭筠的词句当免费广告词那简直是中了大奖!而且在没有知识产权保护的唐朝,大概也就说一句,下次请飞卿兄一同饮宴就够了吧。明夷却是连这句也不想说,温庭筠史称温钟馗,丑怪的容貌和香艳绮丽的词句一样青史留名。她怕请去洪奕那里,会被颜控的她大耳光子扇出来。
客套夸奖了温庭筠几句,明夷便一脸热切看着林昭,盼他下笔了。
林昭取出笔墨,边研边翻书,沉思片刻,像是有了主张,笔在手中轻盈挥舞,看得明夷快生出崇拜来。
一幅停当,到明夷手中。极秀美妖娆的桃仙醉三字,配着睡眼迷蒙的美人,懒洋洋对镜理云鬓,只是几笔勾勒,神韵十足,细眯着的眼里要飞出秋波来。配诗: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虽是小小一幅,却是完完整整的艺术品般,令明夷爱不释手。如若美人脸上斜一抹桃仙醉,那简直妙极。
明夷看罢,不吝夸赞之余,请林昭在角落写上:丁丑日巳时至拾靥坊,持信笺可换礼。
得到明夷首肯,林昭更挥毫如神,第二幅、第三幅很快完成。
牡丹羞是焚香等待情郎来到的羞怯美人,配词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
胡美人是衣衫半褪的卧美人,最为香艳,配词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
明夷将三幅画放一起反复观瞧,爱不释手,笑意难掩:“林先生的绘画书法可称得上当世一绝,明夷拜服。”
林昭也不客套,仍然是笑得眯着眼:“书画造诣人上有人,但论闲画美人,尤其是墨点妙目,确实无出其右。”
明夷再看那三张美人眼,果然各有神采,是春情,是闺怨,还是娇羞,都在一双眼中,能讲出一幕故事来。抬头看林昭得眯缝笑眼,连眸子都看不太清,相印成趣。
明夷复又担心这样的神韵很难复制,林昭又笑:“娘子放心,书院有七八位我一手带出的学生,天资聪慧,人也勤勉,你这里的数量,六个时辰即可完工。只是,这些都是寒门学子,润笔还请不吝。”
钱嘛,到了这一步还舍不得花吗明夷施礼:“自不敢亏待先生和高足,只是能否缩至四个时辰,恐怕宵禁不好来取。”
林昭笑容敛了点儿,明夷似乎看到了他深褐色的瞳仁,只是一瞬而已,又被笑容挤掉:“那只能搭上我授课的时间,亲自一同绘制了,四个时辰尚嫌宽松。”
明夷放下心来,再行一礼:“必当重筹。”
走出城南书院时,明夷既觉得有了林昭相助,此次活动成功概率更大,也心潮澎拜,觉得与他商量时,有头脑风暴的感觉,如果能为己用,自然是一大助力,又自知这人市侩现实,不见兔子不撒鹰,空口说白话是无法打动他的。
明夷并不忌讳这类谈钱的人,知道对方要什么,一切商业游戏就会变得很容易掌控。只不过是一加一二减一的简单权衡。这种掌控感会让她特别有安全感。就如,林昭要钱,红云坊要压她一头,邢卿要报仇,刘恩朝要逃离妻家的压制,连山要情感和忠诚给予寄托。而她要什么呢
作为明怡的她,一直在努力做好一个女强人的角色,得来的金钱和物质却完全无法让她觉得快乐,只是不拼命工作更不安乐而已。甚至那段感情,也依稀不是她最想要的,只不过付出太多,舍不下了而已。她活那么多年,没活明白要什么。
也许这是她能乐于活在晚唐的原因。不用去考虑要什么,没那么奢侈的念头。在乱世,在贫弱的地位,她只需要想着安安乐乐活下去,能熬得过战乱,能撑得起日子,能有安心隐居山野活到死的资本。就像现在,她只要想着,如何把红云坊压下去,把货卖出去。
dm的制作安排妥当,下一步就是派发的人了。马车还停在门口,给了车夫几个铜钱,嘱他多赶几步,直奔竹君教坊。
路上问过车夫,明夷略为了解了一点竹君教坊的事。虽名为教坊,但并非朝廷教坊司所设,只不过以培养乐人为名,专揽些貌美少男,私下行货腰之事。男风盛行,高官达贵中也不乏拥趸,因此,竹君教坊挂着羊头卖狗肉,却也无人敢问。
明夷这时候才有心思转到这个竹君教坊来,连山说的太文邹邹,什么香火兄弟,原来是男人找男人开心的所在。这算是她除了行露院外,在晚唐见的最大世面,即使在现代她都没出入过这样的场合,难免有些期待。
竹君教坊的入口很隐蔽,真还在竹子掩映里,黑瓦白墙,朴实无华。入内是别有洞天的庭院,巨大的太湖石奇货可居,完整运输来已属不易,舍得大批用于造型,手笔非凡。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曲径通幽。半山亭与湖中央皆有小戏台,长廊树丛,挂满灯笼,想来晚上灯火通明,别样热闹。
如今尚未到午时,庭院里偶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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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明夷恍然若失,沉默一会儿才想起夸赞二人的合作。
洪奕兴奋莫名,似乎自己已经将要站在八万人演唱会舞台上,邢卿依然淡淡的,不露声色。
明夷说出自己的疑惑:“邢卿抚琴时可用了自家的绝技”
邢卿摇头:“琴控技毕竟要耗费内力,我平日不会使用。不过此琴与我确有契合,我抚起会格外动人心魄。明娘子也请放心,即使其它琴师演奏,以师娘子的歌艺,也足以感人肺腑。”
明夷并不担心这个,洪奕如何站稳脚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肚子叫得厉害才要命:“练曲也易劳累,饿不饿不如一同过中”
邢卿将琴摆正,妥善收好:“两位恐怕对长安美食不甚熟悉,今日就由邢卿做东吧。西市近来开了一家容异坊,酒香肴美,掌柜娘子更是美艳豪爽,不知二位可有兴致一赏”
明夷与他已算熟稔,便打趣道:“邢卿貌若天仙,还会对什么美艳娘子感兴趣”
邢卿知她又笑自己与刘恩朝的交情,无奈摇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并无龙阳之癖,也无儿女情长之心。”
明夷看他说来认真,倒觉无趣,转而推一下洪奕:“你可要打扮一番别让掌柜娘子夺了风头。”
洪奕斜睨她一眼,翘起兰花指夹起明夷的衣袖:“你这套衣服多久没换了都快有味儿了把”
明夷煞有介事举袖闻了闻:“哪有什么味儿”说罢,自己也看不过去,下摆已经沾了不少尘埃,身后肘部都皱巴巴不像样。
“到我那儿找件换上吧。”洪奕拉着她要走,明夷却岿然不动,“怎么了”
“我在守丧期,你那里花里胡哨的哪件能穿!”明夷说着,眼睛在邢卿身上打量,他身材瘦小,加之唐朝服装多宽松,倒是刚好。
邢卿看明了,无奈一笑,丛衣箱中取出一套白色服饰,看着眼熟,应当是明夷第一次见到邢卿时那套,白色绸袍配着绣带,歪披雪白纱绢,细节精致,男女皆宜。
“已经浆洗好,刚熏过香的,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邢卿双手送上,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明夷有些惶恐,频频称谢。
明夷回到洪奕房间,换上白裳,让洪奕帮手将头发绑成武侠片中的样子,露出光洁的额头,中间束发,把麻线藏在其中,余下长发披散在肩,有种超越性别的帅气。
洪奕绕着她看了一圈:“真是要想俏一身孝,特别精神。”
明夷看不到整体,只在铜鉴中看到自己的脸,清瘦了一点,依然有圆润模样,比之前刚苏醒时候多了点血色,眼睛里有了光彩,可能是找到了燃起斗志的事情。
出门时,邢卿已在外等候,换了深蓝色的高开叉缺胯衫,内搭着浅月蓝的单绔,少了穿白袍时的仙气妖娆,多了更男儿气的潇洒俊逸,依然是可以瞬间吸引整条街女子目光的容颜。
洪奕更不消说,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容,加上一身红衣,不抢眼都难。
行露院的马车已经备好,一路奔往西市。习惯晏起的平康坊此时方热闹起来,一路经过的各坊各街熙熙攘攘,穿过传说中的朱雀大街,更是庄严景象,这个活生生的长安让明夷觉得越发有亲切感,看身边的洪奕也四处张望很是好奇的样子,明夷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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