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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挽唐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王拾肆

    西市的布局很是眼熟,和东市如出一辙,只是因为大量藩商胡人的加入增添了不少异域气息。骆驼身上毛皮和粪便的腥膻气味,刺激的咖喱胡椒孜然气味,浓郁醒脑的樟脑、没药、广藿香等香料的味道,隐隐还有胡姬酒肆中飘出的酒香、脂粉香,缠绕在一起,生动、鲜活、吆喝奏乐之外的热闹。

    容异坊占了西市中央最好的铺位,邢卿说这里原本是长安最大的丝绸庄,据说卷入了朝廷派系纷争,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四散逃亡。容异坊的掌柜夏娘子手眼通天,不知从何得来地契,浩浩荡荡找了近百名工人,大动土木,建成这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三人下了马车,容异坊的小厮已来安排马夫往一侧凉亭休息,亭里似乎还备了茶水点心。明夷暗叹这夏娘子手段不一般。

    容异坊的气象与西市的异彩纷呈感大相径庭,极其简单的结构,勾画出高贵严谨的气度,桌椅梁壁,一望即知的珍贵木料,精细雕工。跑堂的伙计都个个身材健硕,样貌端正。

    邢卿直接带着二人上二楼雅间,伙计照面都恭敬行礼,应当是熟客。

    洪奕对一切都很好奇,坐在窗边,对着楼下那些店铺指指点点,:“欸,你看那个门口的女的,眼睛好像绿色的,你说会是哪国人还有前面那个摊,一堆堆黑乎乎卖的是什么”

    洪奕探头在外,楼下渐渐围了一圈人,仰头看她,脸上漾着如出一辙的痴汉笑容。依稀能听到并未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论声:“小娘子好标致。”“是哪儿的花魁娘子吧”“不知与她共度**花销多少”

    明夷踹了洪奕一脚,示意她看,洪奕才留意到楼下那些猥琐眼神:“呸!一个个的,没见过美女啊!”缩了回来,一脸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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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幻枫任众人打量,只轻轻将酒斟上,唤伙计退下。

    邢卿谢过,为三人作介绍:“这位是东市拾靥坊的明娘子,这位是平康坊行露院的花魁师娘子。这位便是容异坊的当家夏娘子。”

    夏幻枫一个手势止住明夷想起身施礼的举动,自行坐下:“都是红尘浪荡人,也不用来这些虚礼了。久闻两位娘子之名,有幸得见,是夏幻枫的福分。”

    明夷却有些不自在,师红依作为花魁,艳名远播也是应当,她一个做胭脂水粉的坐商,有什么浪荡之名,绝非夸赞之语。虽说夏幻枫把自己也说了进去,心头还是有疙瘩,若在那些街巷俗人妒妇口中,抹黑也不怕,却不想在这人面前折了颜面。或者,这就是女人之间的较劲吧。

    明夷将夏幻枫递来的酒杯接过,放下:“未知丰明夷这名字在夏娘子处是怎生模样。耳中听到的又是如何轶闻明夷倒有兴致一听。”

    洪奕在桌底碰了下她的脚,意思是不希望她正面杠上这么厉害的人物。明夷不为所动,有些期待对方会如何接招。

    夏幻枫直视着明夷的眼,黑白分明的眼里带笑,微微抬起眉毛:“若非明娘子貌美不羁,我行我素,坊间又何来那许多嫉恨闲言传闻自然不值一哂,倒显出娘子率性超凡之处。”

    听这番无懈可击的褒奖,明夷倒真不好挑刺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夏娘子过誉了,你我都逃不过街头巷尾闲聊之资,也是缘分。”

    洪奕亦不甘寂寞:“不遭人妒是庸才,不被编排是丑妇,这杯我喝了。”

    夏幻枫闻言大笑起来:“邢卿啊,亏得你带着两位娘子来我容异坊,我已许久没有见过此等合眼缘的人物。今儿真真是个吉日,这酒菜权当夏幻枫谢两位娘子光临,以后盼二位常来。”

    明夷方想推辞,念及这顿原本是邢卿做东,客套也轮不着自己,只得举杯再饮表示谢意。

    邢卿也不说半句客气话,看来他与夏娘子关系确实匪浅:“今日明娘子还有要紧事要安排,否则必将你这儿的珍酿一一品遍,就怕你到时在说不出盼我等常来之词。”

    夏幻枫爽朗地挥动玉臂,画了个大圈:“把我整个容异坊都吃了又如何,千金难买美人一笑。”

    洪奕扑哧笑出声:“明明夏娘子才是大美人。”

    邢卿正要开口凑趣,被夏幻枫瞟了一眼,把话咽了下去。

    明夷已经被桌上美食收买了个彻底,还想继续,可惜有心无力,看着桌上珍馐,越看越生出愁来,这口味被钓上来了,如何还受得了每天清粥蒸饼过日子。

    夏幻枫为人剔透:“容异坊的厨艺是否不合明娘子的胃口”

    明夷连连摇头:“只可惜西市太远,品尝一顿穿半个城,而囊内羞涩,纵使舍得时间也舍不得常来。”

    夏幻枫从发间取下一朵花钿,递给明夷,明夷摊开手,感受到她柔软纤长的指腹在手心里划过,微微的痒,点点的麻,而后是一片冰凉。明夷仔细看那片冰凉,是一片黄金打造的枫叶,脉络清晰,边缘微微卷起,惟妙惟肖。

    明夷这下实在不好意思了,吃了人家白食,怎好收这么精致贵重的礼物:“这我受不得。”

    夏幻枫把她的手掌合住:“只是个小物件,相当我的印鉴一般。在西市开分铺的事我已在张罗,不会太久。彼时,明娘子可常来,纵使幻枫不在,出示这枚枫叶花钿,无人敢向你收账。”

    明夷脑子都空白了一下,眼前这艳光四射的美人,莫名示好,出手大方,若是个男人,那就是霸道总裁的戏码,她分分钟芳心微颤。但现在这状况,倒使得她有几分防备,天上哪有白掉的馅饼:“这礼实在太重,明夷万不敢受。”

    夏幻枫不容她退还:“不过是将自家微不足道的物事与姐妹分享,若再推辞,便是瞧不上我了。”

    明夷看向洪奕,她佯装不知,扭头不做回应。显然是被美食收买了,不愿意放弃这到嘴边的好处。

    再看邢卿,他倒是气定神闲得很:“明娘子只消记得常邀邢卿一同欢饮便好,夏娘子爽直之人,无需再做客套。”

    明夷更无理由第三次推让,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收下:“夏娘子的胭脂水粉,我们拾靥坊也包了,其后拾靥坊会为贵客提供专享的品项,夏娘子定是我贵客名单的首位。”

    夏幻枫闻言又认真看了明夷两眼:“明娘子果真精于商道,亦能窥遍世情,值此乱世,百业凋敝,民间饱暖已属不易,往往锱铢必较。无论我这珍馐美酒还是娘子的胭脂水粉,若与别家贱价相拼,必输无疑。”

    这话说到了明夷戳心处,天下不太平,边境狼烟犹在,政局飘摇不定,百姓兜里的钱不好掏,否则也不会被红云坊的劣货抢走生意。她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有着如此强大气场,能在西市占据这么好的位置,做出这番气象,不仅有财力,能力,背后必定还有不小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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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席时候日头不早,明夷将洪奕与邢卿送回行露院,并叮嘱了洪奕几句,让她一一与花魁娘子们谈代言站台的事儿。殷妈妈传出话让车夫送她回东市,明夷也谢绝了好意,执意步行回去。

    未走出几步,明夷只觉得脚下有些发软,看来入口甜柔的酒也毕竟是酒。风一吹,更加目眩。

    距离林昭的手绘单页送来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晃在平康坊。

    夜色还远,慵懒的平康坊午睡刚醒。抬头能看到撑起的窗户,垂下一头青丝在细细梳理的女子,借着阳光对镜描眉的女子,逗着鹦鹉重复一个名字的女子,一脸寂寥眼中无物的女子,或青春少艾,或已半老徐娘。青春的眼里总是灵动,望情郎的盼,诵情诗的痴,对薄情的恨。沧桑的眼中总是深邃,见不到光,只有随时换上的笑。

    明夷看着,酒劲慢慢过了,暑热跟着消了,心头一截截凉下来。在这个时空,女人能做的事太有限,哪个不是背靠着男人的力量。师红依不消说,靠着男人捧来金山银山,再难博的美人一笑,也总是待价而沽,需要用美艳和歌艺换一席之地。陶三娘是幸运的,靠着父辈打下的江湖地位,但若没有女当家的特殊身份与其他帮派讨便宜,也坐不稳。夏幻枫再如何出色的人物,逃不脱要与朝中人江湖人周旋,保得平安富贵。自己更不用说,花着刘恩朝的钱,靠着连山的忠心,还有那些伍少尹马少镖头的相帮,还不知其后会有多少陌生的男人出现在这个名单里。

    如果一定要依靠男人的力量,她能做的,不过是不仅仅依靠一个人几个人,而是更多。如此,所要付出的代价,在每个人身上能摊薄些。若有背弃,也不至于全盘皆输。这样,或许更安全一些。

    越想越无趣,明夷加快了脚步。到她小小的拾靥坊,好有些能挡风遮雨的错觉。

    回到东市,也已经不是店铺最旺的时辰,赶远来的人都开始往回走。红云坊今日的人气已经不如前,三三两两不过几个衣着寒酸的大嫂,挑选良久,为几个铜钱争执。她没心情和人再有口角,到红云坊门口故意走远些。更是下了决心:不能将时间浪费在与市井妇人讨价还价上,不能与这样的对手纠缠不清。

    明夷快步走远,像是生怕山寨店的低俗气玷污了她的靴底。

    拾靥坊内无人,也是预料到的。连山忙得天昏地暗,恐怕没她这般好命,还能享用那顿盛筵。并不指望还有人惠顾,只为了等林昭那里的单页,只得开着铺,百无聊赖等着。

    酒劲儿未全过,一早起来折腾到现在,明夷还真是有些困了,撑着脑袋强打精神,直到被一声咳嗽吓得心脏差点蹦出来。

    抬头模模糊糊两个人,明晃晃的服色快亮瞎她的眼。

    前头是个少妇模样,翠绿绣红白纹样的褶裙,水红的薄纱小衫,月白色长帔,搭配起来鲜亮明丽,只可惜本人皮肤暗淡,黑里带黄,被艳色一衬,总有些抹不去的乡土味。长得不差,端端正正的,只是一脸严肃,嘴角下挂,死气沉沉。头上是华丽的凌云髻,珠翠招摇,眼角扫着斜红,唇上点着娇艳的桃红色,显得皮肤黄气更重。明夷有一种把她脸上脂粉全部擦掉,重新打扮的冲动。

    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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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抱着一个粗布包裹,笑盈盈进来:“我这可是拼着命给你赶出来了,明娘子可赏口水喝”

    明夷快步迎过去,接过包裹:“辛苦辛苦,我这儿打发完闲人,请先生楼上奉茶。”

    黄少妇自觉无趣,头也不回:“走。”

    明夷大声欢送:“走好,再来啊。”

    黄婢女哼了声:“又是什么野男人。”

    明夷想怼回去,被林昭拉住了,他仍是笑眯着眼:“不值当。”

    也是,明夷早就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自己,只是难忍涉及到身边的人。但林昭这样的人,也不是那种会在乎这些的俗人。

    那对肤色蜡黄的主仆招摇而去,林昭才问道:“知道是谁吗”

    明夷摇了摇头。

    “刘参军家的夫人,崔家的小娘子。”林昭寻味地看着明夷,想从她表情里看场好戏似的。

    明夷这才恍然大悟,竟有些后怕,这位崔娘子幸而还有着参军夫人的架子,没拉下脸撒泼打滚,这要如此,她毕竟拿了刘恩朝的私房钱,总还是有些理亏。硬撑着笑答:“她是谁家夫人与我何干我自认清白。”

    “旁人不知娘子坦荡,传言多了,也怪不得刘夫人找上来。只是她未必能善罢甘休,此来原想给个下马威,林某看她脸色,定没在娘子处讨得半分便宜。下一次,恐怕没那么容易。”林昭说得诚恳,只是长相使然,显不出一点忧虑,总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明夷心里忐忑,也不肯露半分怯色,反问他:“林先生也真是交游广阔,连人家少出闺门的夫人也如此熟稔,佩服佩服。”

    林昭哈哈大笑起来:“明娘子这嘴还真是不饶人。林某确有品鉴美人的嗜好,长安城里的美人无有不识。崔小娘子未出阁前也算得上清丽佳人,只少了点气度,终究落了下乘。自不如娘子大气干练,别具风韵。”

    明夷厌烦他语中轻浮之意,瞧外面天色不早,下了逐客令:“劳烦先生亲自来送,拾靥坊一向月末结算,明夷会使人将润笔送上。时辰不早,不敢耽误先生回程,忙过这一阵自当面谢先生相助,我这厢尚有事务,恕不远送。”

    林昭碰了软钉子,自觉无趣,只得一笑:“后会有期。”

    送走两拨人,明夷更觉疲累,倒想念起连山来,那孩子虽也有古怪,但对自己是忠心之极。看样子今晚他忙完应当去老宅休憩了,明夷关上铺门,将那包绘好的单页抱上楼,带上三种胭脂,还有要事要做。

    把三种画页分别摆上东屋的坐榻,借着还有些夕阳微光,明夷细细观看,林昭虽为人轻浮,画艺实属上乘,纸上美人寥寥数笔,却灵气十足,闺怨春思跃然纸上。去西屋取了那些香料来,她想再做点睛之笔。

    将沉香混入桃仙醉,麝香混入牡丹羞,檀香混入胡美人,再将三种胭脂重新磨匀,分别绘制在三种画页的美人脸颊上。一点红艳使得羞色尽出,细细闻,有着幽香。如此,这画页才堪称完美,恐怕到了女子手中,谁也不舍得丢弃。

    阳光换了月色,屋内黯淡起来,明夷点了油灯在窗前,继续埋头制作。

    正潜心于其中,油灯晃了两下,似有一道黑影飘过。明夷吓得站起身,一阵胆颤,壮胆往窗外看,一片寂静,半点儿风都没有,整个屋子只听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被那阵怪风所扰,明夷总觉得不踏实,关上窗,加快手头速度,收拾停当,把自己藏进密不透风的西屋,在暧昧香气中努力入眠。

    越是用力,脑中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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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夷睡梦间似醒过一次,眼前有个影子,坐着不动,料是连山一早来了。烧伤卧床时,她也习惯连山在侧伺候,并无违和之感。耐不过睡意,她昏沉沉睡去,唯一的感官是曾被灼伤过的手臂,温暖与清凉交替着,难以言说的舒畅。

    再次醒来,带来第一缕暖意的,是连山手里的一碗胡麻粥。

    他眼里有血丝,脸上却少血色,头发有些凌乱,沾着城外的风沙。手指肚红红的,端着热乎乎的胡麻粥端久了的缘故,另一只手上的油纸打开了,冒着热气,是刚出炉的蒸饼。明夷忙接过来,虽则不合口味,也吃出大快朵颐的模样。

    如果在现代,他该是父母引以为豪的帅气儿子,走在校园里,思考着报哪所大学,而后被漂亮羞涩的小女生拦住,送上情书。甚至可以参与个选秀,捞一群迷妹,在聚光灯下无比光鲜。何至于现在这样满面尘土,捧着热粥跪在床头

    更令她心如蚁噬的是,她离不得连山的帮忙,却给不了连山想要的,他真正主人的灵魂与两人亲密的过往。

    把碗递回给他:“你吃了没”

    “吃过了。”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点胡麻都没有,这孩子撒谎都不会。

    明夷看了眼手臂,还有未吸收的药膏,与之前的颜色不同,是浅浅的藕荷色。枕边还有个白色小瓷瓶,和药膏气味相同。

    “这瓶用完应该好差不多了,即使有疤痕也不在脸上,不要紧。”明夷也是心疼钱,想到钱,她一点倦意都没了,今天可是派传单的大日子。

    连山看了眼,刚要说什么,看明夷起身,连忙扶起,怕她撑裂了伤口:“时辰还早,娘子不如再休憩会儿。”

    明夷摇了摇头:“这两天恐怕还得辛劳你,今日竹君教坊的几位小郎来帮着派传单,那些画页造价不低,你得带着他们,保证每一张都到该得之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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