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罢了,从今往后,她再不是自己认为的那刚正之人。
但,无悔。
回村之后,治伤之事再无可避。
避无可避,暮青便干脆不避了,她直言她孤僻,不喜人治伤,要了盆温水,摆明要自己处理伤口,请无关人士出去时顺手关门。
此举气坏了齐贺,“孤僻从未听过这等理由!”
“听过了。”暮青把巾帕丢到铜盆里,头都没抬。
齐贺一噎,怒瞪着她,“从未见过有军医在,还要自己……”
“见过了。”暮青从桌上拿起把剪刀,放在火烛上烤。
“你!都似你这般,还要军医何用!”
“有用,大将军房里。”今夜他们都在村长家中宿下,六间房,那村长父子住了两间,元修和鲁大一间,老熊和韩其初一间,章同和她一间,还有一间住着齐贺和精骑队的都尉,其余人都分散在村中百姓家中住下。
鲁大和元修有事在谈,齐贺便先将老熊和章同的伤先处理了,打算处理完暮青的就去找鲁大,没想到暮青坚持自己处理伤口。
“我不懂你为何有军医不用!”
“我孤僻。”
齐贺气得一口血闷在喉口,说了半天,又回到了原点。
孤僻!从未听过这等理由!
“你脾气冲,影响我心情。”暮青放下烤好的剪刀,这个理由够了不
他……脾气冲!
齐贺眼前发黑,他脾气冲,他知道。病患心情不好,影响养伤,他也知道。但军中不比家中,受了伤有得治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谁他娘的还管心情这小子咋这么难伺候
军中三年,身为军医,从未被人这般嫌弃过,齐贺一时难以接受,再不多言,甩袖愤然离去。
门口,章同一脸苦笑,但进来看见暮青桌上摆着的水盆、巾帕、剪刀和伤药,不由又皱了眉,脸色沉下来道:“真的不用帮忙我……我可以不看。”
“不看如何帮忙”暮青望向门口。
章同顿时无话,是啊,不看如何能帮得上忙可她一个人真的处理得来那衣衫都粘在了皮肉上,上药的疼不是最难忍受的,难忍的是皮肉被生生揭下来的疼。他是男人,方才齐贺为他处理伤口,他都出了一身汗,她怎忍得住还要自己亲手处理。
但显然,她不会让他帮忙,女子总是要顾及清誉的。
“那你处理吧。我看齐贺去大将军房里了,应是告状去了,鲁将军的伤还没处理,他出来应该要些时辰,你慢慢处理吧,我在门口守着。”章同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不再耽搁她处理伤势的时间,就势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他背对着房门,听见暮青走来插门的声音,随后便没了声音。
暮青将床上的被褥掀了挪去一旁,端过水盆,拿来巾帕、剪刀、伤药、铜镜和烛台,便放了帐子,进了床榻。
她身上不算擦碰伤,有两处刀伤,一处在左肩,一处在右后腰。两处都不怎么能瞧见,但好在够得着。暮青解了衣衫,里衫、外衫都黏在了伤口的皮肉上,她拿起剪刀将衣衫剪了,血衣丢在一旁,只见床帐里,少女束着胸带,背后已被血染红,那暗红的血块衬得肌肤格外胜雪,一抹浅影映在帘帐上,柔了良宵。
但那帐中,铜盆里的水却渐成鲜红颜色,巾帕一次次丢去水里洗,一次次拿起敷在肩头和腰身,直到伤口上的干血化开,暮青才伸手将那粘在伤口上的衣衫碎片往下揭。
衣衫碎片上渐渐撕下一层皮肉,连着药膏和化了的干血,钝刀割肉般的痛,让暮青肩头渐起一层细密的汗,若月色照雪,莹莹一片,星辉洒落床帐。
但待衣衫揭下,那雪色莹莹里,忽现狰狞。两道刀伤,伤口被敷得有些发白,好在那药膏珍奇,抹得也早,伤口周围未见红肿,但那些已经发白了的皮肉需要剔掉才能上药。
暮青挑了把从未杀过人的解剖刀,放在火上烤了烤,一手执镜,一手执刀,慢慢割向肩头。
烛光映着暖帐,本是窈窕影,添了刀光色……
元修和鲁大的屋里,砌着暖炕。
西北八月的天儿,夜里不生暖炕,炕头上置了张矮桌,上头放着军报,元修和鲁大各坐一旁,就着灯火看军报。
那四名马匪已经审过了,绑去了柴房里,有人看着。
元修低头瞧着军报,火苗照着眉宇,忽明忽暗。半晌,他将军报往桌上一丢,道:“不是胡人。”
“不是”鲁大也丢下手上军报,皱眉。
“若是胡人,杀寨中匪首尚说得过去,杀下俞村百名弓手却说不过去。”
鲁大怔了怔,抬手摸向下巴,没摸到胡子,他有些不习惯,略显烦躁,“娘的,那是谁干的杀匪首的和杀弓手的显然是一拨人,这他娘的到底是在帮咱还是在捣乱”
杀了下俞村那些弓手,正巧救了他们的命,看起来像是在帮西北军。可是,那些人又杀了马寨的匪首,那匪首他们还想着抓活的,审出战马的来路、他们的目的和那黑袍人的身份,如今人都死了,线索全他娘的断了!
“许是为了帮咱们,今夜我若不来,寨中匪首一死,马匪群龙无首,定不会再有人有心思来上俞村杀你们。”
“帮咱们那干啥神
第七十章 手信
元修本在边关主持战事,月前,边关一战,他一箭废了勒丹王的右臂,勒丹五万铁骑退回乌尔库特草原以北,王帐生乱。
正是那几日,老狄王病重,帐下五个王子,除了三王子呼延昊在外未归,其余四人在王帐外吵吵了好几日,王位之争一触即发,狄人十万铁骑撤回王帐,以防事变。
五胡三十大军几日之内撤了一半,西北新军却即将到达边关,戎军、乌那军和月氏军不得不望风而撤,大军退出百里,驻扎在乌尔库特草原边缘,遥望大兴边关,对峙等待。
元修布置了边防后,这才有时间抽身来接新军,他先前接到鲁大的军报,得知有三拨打探马寨消息的斥候失踪,赶来后方时才带了不少兵将同行,没想到半路碰到来葛州城求援的月杀。那时离葛州城尚有百里,月杀身后还追着一队马匪,十几人在西北军精骑面前顷刻被剿杀,得知了上俞村有险,元修领着百人精骑先锋先行赶去救人,见月杀腿上有伤,便命他在后头随大军慢行。
军令难违,月杀不得不在后头慢行,这日早晨才到上俞村。
他有伤在身需养着,便得了军令不需随新军剿匪,大军经过上俞村时,他便来了村中。
村中正有精兵在搬着马匪的尸体,堆积如山的尸体,泼血的村路,烧得发黑的村墙,无声诉说着那一日夜的艰难和惨烈。村口,一名少年负手而立,遥望远方。大军经过村前时,出来帮忙的村中百姓皆发出阵阵欢呼,少年却只望着前方那一骑驰来的战马。
战马未至村口,月杀便翻身下马,一点儿也瞧不出腿受了伤。
那在村口等他的少年立得笔直,也瞧不出负着伤,只是那身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远远瞧着仿佛一夜之间瘦了许多,晨阳落在少年肩头,战后的苍凉满了村路,苍白晕染着脸颊,添了瘦弱。
两人相望,各自无言,都还活着,便比任何言语都让人心安。
但暮青其实有话说,所以两人没回村长家中,那里鲁大、老熊和章同都在,不是说话的好去处,所以今早她不顾齐贺的反对,坚持出门散步。把齐贺气得以军医的身份命令鲁大等人不准学她,不然就别找他换药,鲁大、老熊和章同这才没跟出来。
暮青和月杀去了村头坡上,矮矮的黄土小坡,两人立在上头,见村民和精兵来来回回搬着马匪的尸体,韩其初在旁清点人数,时而有人从坡下经过,但看见是暮青,便都没有在意。
趁着没人经过的时候,暮青道:“多谢。”
她谢的是月杀。
步惜欢远在汴河行宫,无法预料她有上俞村之险,他应是将影卫的调用权给了月杀,昨夜下令杀下俞村百名弓手和匪寨头目的人应是月杀,他的决定救了他们的命,这一声谢她必须要说。
“不必谢我,谢主上吧。”月杀瞧了眼暮青,就知道这两件事瞒不过她,这女人太聪明,但也太迟钝!
“我虽是刺部首领,但西北的影卫我并无调动之权。临行前,主上给了我在西北便宜行事之权,也给了我一封手信,命我不知如何行事时再打开。”月杀冷着脸,袖口一抖,一只锦囊已在他掌心。
暮青接过来,那锦囊精致,松香雪绣,里面一方素绢,上面墨迹殷殷,只有八个字——若她有险,以她为先。
那笔迹乍一看藏锋敛颖,首尾却隐见凤舞龙飞,颇有古今长在,乾坤凛然之势。见字如见人,暮青望那八个字,忽觉难动。坡下有精兵经过,她将掌心一握,垂下袖口,掌心里一幅手信揉握成团,那被揉了的,成了团的,却不知是谁的心。
月杀看暮青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不会知道这些西北的影卫耗费了陛下多少心血,但他知道。他知道这些力量一旦大动,便要重新布置,所以在去葛州城报信的路上,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调动这部分力量,也不知要保留多少才能既保她,又不伤陛下在西北的心血。其实,他现在还在后悔那晚打开了这只锦囊,打开的结果便是毫无保留。
“还有十天。”月杀冷不丁地道。
暮青抬眼,果然有些茫然不解。
月杀的目光忽然变得冷飕飕的,恨恨咬牙,“月末!”
说完,他便牵着马下了土坡,走了。
暮青立在土坡上,好半天没动。月末,是月杀定时往汴河传递消息的日子,在青州山里时,他说她若有什么与步惜欢说的,可以写信交给他。可是,那个月末她没写。
那手信还在暮青手里,月杀没要回去,暮青再抬眼时,见他已经去得远了,那方向正是村长家中。
暮青没急着回去,她在外头吹了会儿风,直到心情平静下来了才回了村长家中。
刚走到门口,便见院子里,章同和月杀吵起来了。
“我为何要跟你一屋”章同问。
“我看你顺眼。”月杀答。
章同气笑了,看他顺眼是看他不顺眼吧!
元大将军今早去了匪寨,鲁将军房里就空了下来,这小子回来正好可跟鲁将军同屋,他却非要跟他一屋!以为他不知他安了什么心他就是不想他跟她住在一个屋里!他不得不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也知道她的女子身份
月杀冷着脸,章同果真知道她是女子了,不然为何非赖着跟她同屋登徒子!
齐贺没在院中,他在暮青出门后便背着药篓出村去寻一种长在黄岩下的草药了。没有他看着,鲁大和老熊趁机在院子里活动筋骨,两人身上虽有伤,但多年军营生活,一日不活动筋骨便觉得不舒坦,结果就看到了越慈回来便因住哪一屋与章同吵了起来。
两人正看热闹,抬头见暮青回来,院子里顿时一静。
暮青冷着脸进来,像没看见这吵架的场面,从月杀和章同身边走过,开门,进屋。
砰!
门关了,院子里的战火顿时被浇了冷水。
屋里,暮青坐在圆桌旁,面前一方粗墨,一张黄纸。
在青州山里时,营帐简陋,笔墨不是行军必带之物,行军线路乃机密,途中不许写家书,她就是想写信也没笔墨。虽然她知道月杀那里一定藏有,但她没找过他。
暮青提笔,许久未落。
写什么
谢谢千里寄一个谢字,她不觉得她是那么无聊的人。
军报此事定有人做,她不觉得自己需要多此一举。
诉衷肠她两辈子加起来也学不会感性。
笔提了落,落了又提,总觉得有什么想说,但又化不成字,纠结了半晌,终负气丢了笔。
一封信而已,怎么比尸单难写这么多
再面目全非的尸体她都能寻到蛛丝马迹,理清头绪,可一封信而已,她心里这长了草一样的感觉怎么就理不清呢
“周二蛋!”鲁大在院子里呼喝一声,“你小子出来跟老子一个屋,叫这俩小子吵去!”
暮青皱眉,出门问道:“将军夜里睡时可打呼”
“哪个汉子睡觉不打呼”鲁大也皱眉。
“那让陌长跟将军一屋吧,我跟韩其初一屋。”暮青说完,把门关上,又进屋了。
院子里,老熊尴尬地咳了一声,“将军,还是咱俩一屋吧,昨晚韩其初也没睡着,咳!”
鲁大郁闷,“臭小子,嫌弃起老子来了!”
暮青来到桌前,重新提笔,几笔便成一书,待干了墨迹,折好出了门,对月杀道:“你进来瞧瞧这屋,若合意便让给你了。”
章同脸色顿黑,杀气腾腾瞪了暮青一眼,她还真叫他和越慈一屋他知道她是女子,和男子一屋总有许多不便,她不想和他一屋他没意见,但是要他和越慈一屋,他宁愿和韩其初住去!但是想到他若和韩其初一屋,那她就得和越慈住一屋了,这让他更不能忍。想来想去,他只好忍了这口气。
月杀进了屋,暮青将手中书信递给他,便将昨夜换下的血衣一起拿出了门,走到屋后,点了把火,将衣物烧了。
夜里,齐贺给几人换伤药,暮青依旧拒绝坚持自己来,齐贺在门口怒道:“你那伤,别怪我没提醒你,伤口周围的皮肉若剔不干净,那伤很难养得好,日后若留下毛病,可别说我没给你治!”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把药包放在了门口地上,比起昨晚的一包药,今晚多了一包,是他今天顺着黄砂岩来回十里路采的,是防止伤口处理不干净溃烂的。
暮青开门出来,见药多了一包,道:“多谢,不必担心,我不擅医术,但剔肉是本行,只是剔的是死人肉。”
她的意思是让齐贺不必担心,但这话听在齐贺耳朵里只觉得她是瞧不起他清理伤口的本事,少年脸色发黑,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韩其初在屋里苦笑,出来道:“周兄此言,齐军医怕是误会了。”
“其初。”这时,隔壁屋的房门开了,章同出来道,“陪我出去走走,跟那小子一屋,闷死我了!”
 
第七十一章 为谁欢喜为谁恼
九月江南,淡烟细雨,不见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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