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甜羹
怨不得她看不起京里来的这些官啊,应琰轻轻叹了口气,又自嘲地笑了。
前面被淹没在草丛中的牛陶听到身后的动静,奇怪道“你笑什么?”
没等应琰回她,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小声惊喜道,“就是这!”
眼前的这个是一个极小的水潭,但牛陶已经极为开心地绕着圈摸着周边的泥土,她有预感,这里绝对能出极好的膏泥。
应琰也学着看了看,最后他们都把眼光放在了一处。是水潭背靠的那侧山土,那里有一条极细的泉水流入水潭里。牛陶兴奋地用小铲取了一些,确实是细腻青白的好膏泥。两人对视一笑,均有些如释重负。
牛陶放下背篓铲膏泥,而应琰则站在她的身后观察着周围。
牛陶一铲一铲装了半箩筐,心满意足地背起,回头对应琰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有用。”
“用”字的尾音未落,应琰就见到牛陶神色倏变,只听她低喊一声,“别动。”只见应琰的背后的山石间盘着两条白环蛇,而其中一条已经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应琰。
应琰看见牛陶的表情,知道情况不好,立刻定住身形。只听牛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一会儿你将手上的木杖拿住,慢慢俯下身,按原路走。不能跑,我在你后面。”应琰闻言不多问,只轻轻发出了声嗯。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相信牛陶。
然后应琰缓缓地转向来时的方向,低下头,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轻轻地迈开了步子。
在这突然极其安静的山里,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嘶嘶声,显得异常恐怖。
牛陶边盯着那白环蛇,边跟着应琰慢慢地远离白环蛇。正当两人与白环蛇拉开了一点距离的时候,它突然间抬起了上身,猛的朝牛陶射来。
“跑。”牛陶大吼。应琰立即拉住身后的牛陶往前没命地冲。
“别往山下走,横着走它才会慢。”应琰顿时明白牛陶的意思,步子也开始忽上忽下。身后的白环蛇依旧紧追不舍,但是随着应琰和牛陶的步子,它也只能以“弓”字型前进,这样一来,它的速度明显比之前要慢下许多。
只是背着半筐膏泥的牛陶渐渐疲惫,步子也慢了下来。应琰心中着急,准备接过牛陶的背篓。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白环蛇抬起上身猛地向后一弯,再次准备向两人跳起。
应琰一瞬将手中的木杖交给了牛陶,拼命把牛陶往前一推,自己却因为施力不当,侧身从旁边滚了下去。
牛陶往前猛冲出几步后,回头便见的只剩下应琰倒下时压倒的野草,她向下坡望去却满目都是密密实实的草木,人影全无。牛陶又急又怕,下意识就想喊他的名字。但她余光一瞟,硬是死死止住了已经到嘴边的声音。
白环蛇在距她不到三步的地方立起了上身,银白色的蛇鳞慢慢竖起,她甚至看到了它七寸那圈泛着青蓝的蛇鳞。来之前,族长与她说过,白环蛇通身银白,只有七寸之处的鳞片之下藏了一圈青蓝的蛇鳞,一旦白环蛇露出这圈蛇鳞,就代表着,它,发怒了。
白环蛇是极其骄傲的生物,一旦发怒必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才甘愿。只眼前这一只就足够叫人胆寒了,牛陶最怕的是这只白环蛇会引出更多的同类。她别无选择,只能对着它作出弯腰俯首的谦卑姿态,又将应琰交给她的手杖横放在面前的土地上,将身上的背篓也放在面前。
白环蛇两次扑空,让它感到了被挑衅的不悦。只是眼前木杖的味道让它略感不适,而且它离开领地太远了。它嘶嘶地对着一动不动的牛陶吐着信子。
牛陶想起自己带来的熏肉干,于是试探性地将肉干扔到了白环蛇面前,然后再次低头俯身。
这是一种人类意义上的讨好和投诚行为,但是白环蛇完全不为所动,盯着牛陶,连余光都没有分给眼前的肉一分,高傲地抬着头。牛陶牵挂着应琰,心下着急慌张,一时没了主意。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它却嗖地游向了一边的山林,消失不见了。
这就走……走了?牛陶在原地缓了缓神,下一刻就急急下去寻应琰了。
好在下坡不算陡,草被树木分布也很密集,因此牛陶觉得应炎应该不会离得太远。“应炎?应炎?”牛陶顺着倒下的草木痕迹找了过去,果真在不远处看到了应琰倒在地上,只是他身上的血迹让牛陶心头一惊。
牛陶快步走上前扶起了应琰,见他还醒着顿时放心不少。“你哪里伤了?”
应琰脸上身上被草叶树枝刮得极为狼狈,但面色还算红润,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大事。只是右脚没什么力气了。”牛陶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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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应琰的右脚,只见右大腿处的裤子已被划开,腿上的伤口看着不深却从大腿一直到了膝盖,而且出血量非常大,几乎染红了应琰的衣袍。
“你忍着点。”牛陶当即撕开了应琰的裤腿,拿出自己的水壶往上面浇水清洗伤口,然后又撕掉了应琰的衣摆,一圈圈包住了伤口。只是应琰的右脚踝也扭伤了,撑了半天也没站起来。
他只得半支着身子跟牛陶说,“我背篓里有些止血的药草,是王大夫昨日赠我的。”他抬手指了指前面躺在地上的背篓,“摔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被丢出去。”
牛陶走过去看了看,还余了几株,于是赶紧用石头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再用布包住了。
没有了一开始的紧张慌乱,如今再做这一拆一包,应琰倒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毕竟,这个受伤的部位还是比较的,嗯……难以言喻。
“其实我自己也可以……”
“你可以什么你可以,呆着吧。”
……哦。
牛陶给应琰包扎完便扶着他慢慢站了起来,“我们还得赶紧下山,撑着点。”
于是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开始下山了。
虽说上山难,下山易,但是牛陶背上是装了半筐土的篓子,肩上搭着一个半伤的大男人,这下山的路,倒真是比上山更难。
牛陶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应琰也有些体力透支,但两人都强撑着自己咬牙赶路。
直到牛陶的脚都有点打颤了。
应琰实在不忍,“休息一会儿吧。”
牛陶点头,将应琰扶坐下以后,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喘着气。
应琰看着眼前人心中歉意万分,“还是连累你了。”
牛陶嘴上逞威风道,“我就知道你跟我上山,最后就会变成这样。”原本盼着这个人在山上出点事,没想到还真出了事,结果最后累的还是自己。“不过还是得谢谢你。推我那一下。”
应琰刚想张嘴,就听牛陶又道,“你别又给我谢回来啊。烦人。”
然后两人便都没言语。
午后的山间开始刮起了微风,吹得叶尖微微颤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身上的燥热和疲惫也被阵阵清凉的山风带走了不少。
“哎应炎,我家里还藏了壶好酒,等咱们回去了,喝几杯。”
应琰眉眼舒展,仰头看了一眼碧色的天,“好啊。”
牛陶抖擞精神站了起来,扶起了应琰,继续向山下走去。
等到牛陶和应琰回到月族大寨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还没进寨子,他二人打老远就见族长和王大夫两个人蹲在地上对着他们招手,大概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这大半天山路下来,牛陶早已立体透支,她扛着一瘸一拐的应琰走得已经极为踉跄。应琰也没好到哪里去,混身血迹点点,精疲力尽又狼狈不堪。
族长和王大夫远远瞧着两人身形不对劲,赶紧迎了上去。
然后便是各归各家,各治各伤。
☆、第
10
章
说起来,应琰已经将近半个月没见过牛陶了。
他那腿好在没伤到骨,拿王大夫的药草敷了几天,就能自己行走了。
因此他第三天就去找牛陶道谢去了,结果她不在。
第四天,她不在。
第五天,她不在。
如此连续敲了三天门以后,应琰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奇怪了。
“哎呀,这个时候牛陶丫头不见人的。”应琰去问了族长,族长坐在他院里那条青石长凳上,翘着二郎腿,呷了口茶,答得不急不缓。
“为了制陶?”应琰想了想,大概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是呀,就连我也不见。”族长握着茶杯放在腿上,“烧月陶的时候男人不能在场,一点都不能靠近。这是老规矩啦。”
应琰点点头。
两人一时间没了话,于是应琰准备告辞。
“应大人学问大见的也多,您觉得月陶如何?”族长对刚要起身的应琰突然发问。
应琰想了想措辞,就听族长说,“算不上好,对吧。”
族长精瘦的脸上是深深的笑意,“你们汉人手巧,咱们山里人烧的土陶确实就是这样上不了台面的。”
应琰摆摆手,族长憨直一笑,“应大人不用客气,老头子我也是见过山下的东西的。”族长的眼睛看着手里的茶杯,目光放得很远,“但我们月陶可是传了快千年啦。我小时候,一到六月六月陶巡街,那可是大节呦!那家家户户就拿着准备好的肉啊点心啊跟在巡街队伍后面,放着月陶的供桌要被高高举起来,前前后后全都围满了人,队伍排得很长很长嘞!”
族长说得高兴,“那个时候的六月六集市全是人,西南各族的人都往月族里涌,外族的人全都争着往月族里凑。哎呀,那时候真的是热闹咯!”
可惜骄傲和荣光不再。族长深叹一口气,“人老了总是回忆以前。”然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眼应琰,“但人老了也就看人还准一点了,应大人对月族来说不是什么坏人。”
应琰对着族长深深做了一揖。
夏日里那白得耀眼的日光洒在身上,极为明亮。
族长失神地浸在光影里,整个人看着有些朦胧,那是陷在回忆里的人的样子。
“这月陶非献不可吗?”族长还是盯着手中的茶杯,话却是对这应琰问的。
应琰这次没有回答。
前几日在王大夫家里那次并不是应琰第一次说出要献月陶这件事。
实际上,他刚来月族不久就已经对族长提过此事。
月族的青年人多下山谋生,甚至不少人已经定居在山下了。然而西南各族各族之间的吞并在近年来频现,月族很快就不再是西南最大的部族了。而近年来更有些强大族落,如羟族、涣鲩族开始向朝廷示好,颇有模仿月族投诚之意。月族一旦失去朝廷的支撑,便会落入夹缝求生的境况,被外族吞并,一朝全灭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至少,要先活下来。
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认了朝廷作靠山。那么献月陶,就是显示诚意最好的方法。
没等到应琰的回答,族长其实也不需要这个答案,他这段时间里早把这件事思来想去,心里再清楚不过,献月陶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族长没说话,摆摆手让应琰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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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转眼,就到了六月六。应琰自上次跟牛陶去禹山采完膏泥以后,已经一个多月都没见到过她了。
平常看着横行霸道无所事事的人,倒真的狠得下心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多月。
“应大人!”听这嗓门就是杨磊。
杨磊左手托着一个坛子,右手握着腰间的佩带,跟个天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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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似的,威武地上楼来找应琰,脚下的木阶被他踩得咚咚响。
“明日就是六月六了,给您送点糕点和贡品来。”杨磊将手中的坛子放在桌上,“应大人第一次来月族,这六月六可是大节庆,您可得好好耍一耍。”
应琰问杨磊,“哦?”
杨磊哈哈大笑,“明日可保管您从早耍到第二天早上。”
杨磊见应琰一脸淡淡的样子,便指着坛子道,“明早可千万记得将这些贡品扔进月陶里。”
这月族既无文字又地处偏僻山区,应琰除了从几个县志郡志看了个只言片语,他只知道月陶用来祭山神,哪里能知道这许多细节。不过自打来了月族这些日子以后,他倒是愈发对月族感兴趣了。
“扔进月陶?”
杨磊难得见应琰有攀谈的兴致,给自己倒了杯水,颇为兴奋地与上级继续解释,“对呀!您等着月陶巡街的队伍来了,就跟着人群上山,我给您寻了个好位置,保准您一扔一个准,山神吃了您的贡品定能保佑您升官发财!”
“贡品要扔进月陶里?”
“人人都扔嘞!让山神他老人家吃了开开心心不发怒。”杨磊瞪大了眼睛,聊性颇浓,“您还别说,月陶真神了!西南这片啊一到大雨季啊就容易出事,山崩起来那可吓人!为这月族就迁了几次,后来拿月陶祭山了,这才消停了。您说神不神!”
应琰思忖着什么,没理杨磊。
杨磊也不气馁,想起什么就心直口快,他朝着应琰嘿嘿笑笑,“对了,那什么,这几年我在月族也算是尽心尽力,如果应大人述职的时候能提到下官一二……”
应琰呷了口茶,道,“自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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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这天,应琰是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的时候四周还一片黑。
他披上外衫,站到窗前,屋外的天是靛蓝的,整个村寨也是暗暗沉沉的,没有光亮。
但就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氛围,令人嘴角上翘,让人东奔西走。
待到应琰梳洗完下楼的时候,左右邻舍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已经抱着一堆糕点、小菜等在各自家门前了,嬉笑闲聊声不绝。
“应大人,备了些啥子?”问这话的是家住得离应琰最近的羊家阿爷,因着住的近,抬头不见低头也得见,所以与应琰偶尔聊上几句。只是羊阿爷身旁站着的一位青年闻言赶紧拉住了羊阿爷道,“老爹,应大人是皇城来的官,咋个好这么跟他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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