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甜羹
羊阿爷一摆手,“哎呀,莫事。应大人好相处的嘛!”然后指着这名青年对应琰介绍,“我家小儿,在山下的南平镇做活的,昨个刚归的。”
应琰只当是平日在族里见人,便打了个招呼,倒是让那羊家幺儿受宠若惊到连连弯腰。
到底是在山下呆的久了,被那一套礼法熏得也久了。
应琰与羊阿爷闲话一阵以后,忽听见有人喊了一句,“来了来咯!”
那阵吹拉弹唱的乐声和鼎沸的人声先传了过来,然后依稀才看到一群涌动着的人潮。应琰身边有几个孩子仗着身轻手活,几下就爬上了屋子的高处,攀着木栏杆远远望着那蜿蜿蜒蜒的大队人流。
这边喊着“阿娘,我望见月陶了,今年做得顶顶大啊!”
那边喊着“阿爹阿爹,快快拿点心起,就到了!”
还有“个幺儿,快下来,快快!”
应琰极少去这些热闹的地儿。小时候应府遭了难,全府上下的人外出都得被盯着,去哪儿、出去几次全都得被人记下来。后来应家情况好转了,他也不再爱外出赶热闹了。一是习惯,二是,那京里的官家少爷圈就那么点大,别人家少爷公子都是呼朋引伴自小抱团的,那是惯会看人下菜的,跟应琰那耿直性子绝是玩不到一块。再后来进了翰林,他对于去人多的地方,开始有了厌恶感。
不过今日,应琰听着这阵喧闹,意外倒没有什么排斥感,甚至觉得……有趣。
他这边正发着愣,那边的节庆队伍已经已经快走到眼前了。只一瞬间,他就被人群团团簇拥住了。
应琰身量较月族人要高上许多,因而他虽被围住,但还是能一眼就看到队伍最前面的月陶。
事实上,即使他没这个身高优势,仍然能一眼看到。
因为这个月陶,的确,相当大。
那月陶形如四足鼎,连大小都与大鼎一般无二。只是从颜色来看,与那或黑黢或碧青的鼎截然不同,月陶的通身是赭红褐黄相融,更显朴素活力。
待队伍再走近些,便能看到托着月陶的四位月族壮汉,他们穿着苍蓝色的月族服装,头戴一圈五色布带,每踏六步便要将抗在肩上的月陶举过头顶。
这四位身后跟着的是吹打的乐人,用的是月族的乐器,听起来颇像短笛之声。在这些乐人之中还夹杂了一些人,举着月族的图腾,像用藤草编的弯月,却不知用的是什么藤草能显出这等月白色。
再往后,便是大批的月族族人,合拍歌唱有之、牵手起舞有之、合掌祈福有之……
应琰正细细看着这极具民族个性的节庆队伍,忽然耳边响起了一阵欢呼声,然后自己就被周围人群推着向前,成为了队伍中的一员。
他有些手足无措。毕竟他……不会唱亦不会舞。
于是这载歌载舞的队伍里,有一位身穿灰蓝长衫的清俊公子,走得认真且僵硬。
☆、第
11
章
队伍弯弯绕绕走遍了族里的每一条小道,便开始向山路行进。
应琰只晓得要去往月出山,但他哪里能认得出这一模一样的群山里哪一个叫月出山呢,只是跟着队伍走着罢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前后的人们行进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
应琰这方将将身处山脚下,他估摸了下,最前头大概在半山腰位置。从这里开始就是狭长的上山路了,因而原本五、六人并排的队伍,现在只容得不超过两人并肩而行。若是从远处看这队伍,好似漫山间游动着一条细长的蓝色锦线,极为壮观。
经受过上次禹山的锻炼,应琰爬这月出山几乎能以“轻而易举”来形容,他虽不费力,但前行的速度委实太慢,将人的耐性都快磨没了。
等到应琰到达半山腰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前行的速度会如此缓慢。
每个人都依次在祈求山神佑护。
那半山腰开出了一小片空地,空地相接的一角正放着那大鼎般的月陶。所有的族人排着队经过月陶前,在离它几尺远处磕头跪拜,然后将手中的贡品投掷入月陶中,这才算是完成祭山神,便可下山去了。
怪不得杨磊说给他找了个好位置。
应琰正乖乖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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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队,突然感到衣袖被拉了一下,他低眸一看,是多日不见的牛陶。
牛陶朝他灿烂一笑,语气中略带调侃“应大人打算求什么?”
“无所求。”
牛陶闻言有些不解,抬头见应琰神色自然而淡漠,问道,“你不想升官?或者什么家人身体康健,屋宅平安之类的?”
应琰似是连想都没多想一下,答道,“如有也可,若无也罢。现下的日子已是很好,以后的事便是以后的事,多问无解,多求无益。”
牛陶伸了伸腰,一派懒洋洋的样子,“看来应大人没有啥子怕的事,心里也没啥子在意的人了。”
应琰将牛陶的话细细品了品,没言语。
牛陶见他这副书呆样子,嗤笑道,“我新学了个你们汉人的词儿,孤家寡人说的就是你。”
应琰老实地点点头,他倒还真是。
牛陶捧腹大笑,“也不知皇城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又木又呆。”她笑着拍了拍应琰,“人还是得有些错事,你活得太正了,没劲。”
两人正聊着,杨磊风风火火地挤开人堆拉住了应琰,“应大人,总算找到了你了!呦!牛陶姑娘也在啊,你今年的月陶做得可真是了不得啊!”
杨磊人粗旷,嗓门也大,也不等二人回应便一把拉着应琰往前走,“应大人快,我提前派人给您占好了位子,咱们赶紧的!”
占位子还占得这么理直气壮,生怕别人听不见,自然就引得周围的族人不满了。
甚至有几个月族青年已经摩拳擦掌一脸怒意地过来了,这下任是杨磊也觉得自己大概是又挑事了,但他偏偏嘴硬,脖子一犟、下巴一抬,“咋个了!应大人是朝廷命官,他本来就得做这个祭祀的头,难道还要跟你们一起等在这不成?”
应琰听此言只感到一阵头痛,忽低眸见牛陶唇语道,“走。”
他也不犹豫,向四面的族人伸手作揖,然后便悄默地随着牛陶转身下山了。
只剩下还未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的杨磊,还在原地吼着。待他被族人渐渐包围,终于意识到自己窘境回头想找应琰,他身后哪里还有人。
“应大人哎!”
……
听到这声嚎叫的时候,应琰和牛陶已经离人群很远了。
牛陶手里摘了一跟草杆子,一甩一甩走得晃荡,“你可不知道,这大半个月我为了做这月陶,腰都差点断了。”
“还没人能说话,憋死我了。”
“你还别说,那禹山的膏泥真是不错,做出的陶身又薄又不脆,这才能做出这样大的。”
“哎你这半个月干嘛了?寨子里有啥好玩的事啊?我前一阵就瞧着你家小黑怕是有崽了。”
“问你呢,说话呀?”
牛陶皱眉,回头却看到不知道在沉思什么的应琰。“想什么呢?”
“月陶本身就这么大吗?”应琰问。
牛陶摇头,“月陶没有定型,全凭膏泥好坏和制陶人一双手。哪来这么多规矩。”
应琰看着牛陶,语气肯定,“那你便是故意的。”
应琰早已将要献月陶给圣上的事如实告知牛陶,但这次的月陶规模完全出乎他的想象,要将这么大个的月陶运到千里之外的皇城,绝非易事。何况应琰并不愿意动用太多的人马钱财在这件事上。
牛陶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当然你也可以将这个大鼎运到皇帝那咯。”话落就见应琰果不其然皱起了眉头,见闹够了,她敛了嬉皮笑脸,“族长已经交代过我的,你放心献给皇帝的月陶我已另制了一尊小些的。”
牛陶正经不过一瞬,转眼又变愁眉苦脸,双手锤腰道,“就因多做了那一个,不然我怎的这么腰酸的,哎呦呦。”
应琰见她这幅快速变脸模样着实可乐,不由被逗得笑弯了眼。
远处山间还依稀涌动着上山祭祀的人群,应琰回想了下这一早的经历,不由叹道,“只可惜今日如此月陶不能被更多人欣赏到。”
应琰最初到月族来时并未觉得月陶有何奇处,如今初初能欣赏到它的美了,它却要被祭山神去了。
所谓祭山神,也就是藏入山中,无人可见。要说月陶献给圣上,实际也不失为一个扬名的好机会,它会进入珍宝库中得到更好的保存,起码天下有更多人能知晓月陶之名。
“人都在一起看,这月陶才好看呐,再说它从土里来归土里去,有什么可惜的。”牛陶斜了他一眼,“人不比土重要?”
应琰觉得他每次跟牛陶说话,都能被这姑娘独特的精神世界打败。
是啊,哪个器物不是人制的呢?由皇室贵胄珍藏也好,放在乡土野地也好,它的价值不应被收藏者的金钱地位左右。器物之美虽值得欣赏,那制者的手艺岂不更需赞叹?若有一代代同样出众的技艺相传,又何必只顾怜惜眼前的死物消逝呢?
该可惜的是被埋在器物之后的人呐。
应琰释然一笑,“你说的对。自然是牛陶姑娘才最厉害了。”
牛陶也不客气,骄傲地挑挑眉,脚步轻快。
“哦对,一会儿去市集玩啊。今日可热闹!哎我跟你说啊,天黑以后会点满火灯,很好看的!”
“好。”
“你可是我第一个外族朋友了,你……”
没等牛陶说完,应琰问道,“我们是……朋友?”
牛陶停下脚步转身看应琰,奇怪道,“对啊。我会的汉话不多,不然你们那里怎么叫?”
应琰想说,我们那里没有男子和女子能做好友的。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上次不是说要请我喝酒吗?”
牛陶一拍脑门,“哎呀!行!那就今天了。”然后一挥手里的草杆,“走应炎,喝酒去。”
☆、第
12
章
二人下山走往月族寨里,沿途遇上了不少的摊贩。贩卖的物品品类极多,从瓜果蔬肉到米面主食,从布匹服饰到胭脂眉黛,甚至还能看到一些腌制的海鱼,丝毫不输城中市集。
牛陶行走其间,看上喜欢的便站在摊前朝着卖主笑,卖主竟眼也不眨地双手奉上,是以她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路,也拿了一路。
走到后来应琰和牛陶二人四手全都拎满了东西,但路过海货摊的时候牛陶还要往前凑,应琰终于忍无可忍,“差不多了,别再拿了。”
牛陶并未看出应琰已有几分生气,事实上她也没空看,她伸着脖子边往人群里挤边对身后的应琰道,“等我再拿半条鱼干啊。”
应琰扯住了牛陶,“那海鱼要价不低,你若白拿,卖主便大亏了。你若非要,便用银钱去换。”
牛陶被突然制止已有些不快,此刻又听应琰此言,更是不耐,“我就是白拿了又怎么样,再说我也没你们的银钱。”
应琰平日里看着沉默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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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动气,但骨子里却是极倔的人,是非黑白定要辩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毕竟能入了翰林院的人嘴皮子能弱到哪去。
他今日就非要把牛陶这个白拿的性子改过来。
“我可借银钱与你。”
牛陶也杠上了,“我偏要拿。”
应琰冷然,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肃意,“你可知你占了这份便宜,那小贩便少了半日的铮头。这海鱼市价已是不低,在山中更属罕物,今日你已拿了这些,已是极大不妥。”
路上来往的人本来就多,也有不少人认出了应琰和牛陶,两人之间弥漫的紧张气氛更引得他们频频注目。
爱面子如牛陶,也不管应琰说得在不在理,转头还往摊子凑,准备用行动作无声抵抗。
“你若再不听劝,我今日便以滋事之罪请族规。”应琰声音冰寒。
牛陶闻言猛地回头,“为了一条鱼干治我罪?”
“错便是错,何论大小。”
二人身边已陆陆续续绕了一圈围观群众。
牛陶怒极反笑,“应大人怕不是忘了这是月族,你们的那一套在这里行不通。月族族规也不是你想请就能请来的。”
“那便试试。”
气氛开始有点剑拔弩张,围观者中已有人开始出来劝架,“应大人冒(不要)气,阿陶这是话赶话,而且她拿点也是应该的嘛。”
“无事无事,咱们月族只有阿陶一个做月陶的不是,今日她立了大功的,拿得成拿得成。”
“阿陶快跟应大人认个错,没什么大事的,啊。”
“对对对,阿陶啊,你瞧你还有啥缺的。咱家大儿说想学制陶,要不该天我带他来给你瞧瞧?”
“哎,咱家幺儿更好些,从小手巧。那以后制陶定是一把好手。”
……
劝着劝着,这话的走向就变了味儿,对着牛陶送东西的、送人的、比儿女的好不热闹,一时间竟成了大型招徒现场了。
忙乱中,牛陶忽然感到手上一紧,然后自己就被带出了团团围困的人群包围圈。
是应琰。
她被应琰牵着,闪躲着拐入了小路上,远离了人群。
然而两人还处于争吵后的冷战状态,相互都有些别扭,是以没人先开口说话,保持着一种极为古怪的沉默。
“手。”应琰开了口,指了指被牛陶反牵住的手,耳尖有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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