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地黄丸
一所宅子卖百万钱不算离奇,就是数百万至千万钱的也有,类似的记载史不绝书。不过钱塘毕竟不是金陵、吴县那样的通衢要地,真正价值百万的宅子应该不多,想必是左彣这两日求房心切,被人看在了眼里,所以故意抬价来宰肥羊。
“既然不好找,暂时先别找了,缓一缓再说吧。我突然发觉住在这家至宾楼里也不错,说不定这几日间还会有一场热闹看”
话音未落,听到院中有人声道“徐郎君可是住在这里”
徐佑乍听之下,神色微有变化,片刻后恢复平静,起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风虎,随我去接贵客”
来的人不出徐佑所料,果然是方才被窦弃指为偷贼的那个何郎君,徐佑步到中庭,双手上下交叠,平直前伸,略高于肩头,这是敬礼。
何郎君同样行了敬礼,道“在下京口何濡,冒昧来访,还望徐郎君恕罪”
“言重了,贵客临门,蓬荜生辉,请进屋内一叙”
何濡眼睑低垂,道“自当叨扰”
徐佑引他先行,何濡也不推让,挥袖自若,行走时如同山风徐来,颇有仪姿。进到室内,左彣束手立于徐佑身后,双目盯着何濡,不敢有丝毫分心。何濡不以为意,或者说他的视线一直往下倾斜,未必关注到左彣的举动,道“适才蒙郎君仗义执言,濡心中感激,特来谢过。”
“路见不平,故而发声,是人之常情。何况为郎君说话的不仅我一人,切莫放在心上”
何濡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善于言谈,顷刻间又沉默了下来。徐佑却是从各种社交场合成长起来的狐帅,平生最拿手的事,除了金融,就是与各种人都能相处甚欢,可不知为何,一点也没有暖场的意思,同样安坐在蒲团上,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何濡突然道“郎君可知,这座至宾楼旬日之后,将不复归詹氏所有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不过一个过客,今日住进来,明日就要离去,至宾楼姓甚名谁,说实在话,我并不关心”
“徐郎君要真是过客,自然无需关心此事。可要是打算在钱塘常住,却不能不关心”
“哦”徐佑笑意更盛,道“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何濡双手放在襟袍之上,慢慢坐直了身子,双眸神采四射,整个人的气度风华立刻有了质一般的飞跃,对徐佑淡然道“因为你是义兴徐氏的子弟,家门罹难,被贬钱塘,若是不能抓住此次的机会,日后想要在钱塘立足,恐怕难上加难”
寒门贵子 第十八章 阴符四相
徐佑料到抵达钱塘之事瞒不过多久,他也没打算隐瞒,因为想要在钱塘安置下来,买房也好,做别的也罢,首先要有一个官方承认的身份,并且为了安全计,也应该第一时间到钱塘县衙去落籍编户。所以修整这一两日,除去舟船千里的疲惫,就准备去见一见钱塘县令,却没想到竟然会被眼前此人一口道破来历。
左彣的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上,只等徐佑的指令。何濡安坐如怡,神态自若,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萧杀之厉。
徐佑不以为意,笑道“郎君此言大谬,我只是晋陵郡的一个小商人,往来三吴之地,贩粟为业,不知道什么义兴徐氏,也不知道什么家门罹难,更不需要定居钱塘虽然钱塘确实是个好地方,但我等商人逐利而生,漂泊不定,目前还没有常年居住此地的计划”
“是吗贩粟为业郎君可知时下会稽的粟价几何钱塘的粟价几何自钱塘运回晋陵,沿途损耗几何、雇工所费几何另,江南河虽然潮浪不比长江变幻无端,可也偶有风波骤起,郎君可知潮汛如何,风信如何,观象如何”
徐佑为之侧目,此子言谈锋利,且丝毫不留情面,一般人听出对方的推脱之意,必定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不至于这般咄咄逼人。
“敢问何郎君从京口远来钱塘,又是为了何事探亲,访友,亦或同在下一样,为了逐利而来”徐佑答非所问,笑着反将了一军。
“马先驯而后求良,人先信而后求能。郎君身处嫌疑之地,对我有所防范,是理所应当之事,此不为怪。”何濡起身,双手行了礼,淡淡的道“今日登门是鄙人唐突,告辞”
徐佑眼光闪烁,在他即将迈出房门时,突然喊道“郎君且慢”
何濡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徐佑走到身后,笑道“何苦来去匆匆郎君若是无事,不如叫了酒菜,你我促膝长谈可好”
“想谈什么若是清谈玄理,恕不奉陪”何濡漠然道“倒也不是针对郎君,鄙人从来不与人清谈,三玄之典籍,只闻其名,未知其详。什么本末有无,才性四本,自然明教,圣人有情无情,除了茶余饭后偶然听起别人提过,其他的一无所知。”
魏晋玄学的核心是老子庄子易经,也称“三玄”,至于“本末有无”“有情无情”等辩题是清谈的主要内容。其实玄学清谈一直被人误解,它并不是闲得无聊的两个人,对面而坐,比赛谁吹牛能吹得上了天,而是针对这个世界的本源问题进行深层次的思辨和论证。但从古到今,一旦牵扯到本质和源起,立刻就会陷入神神叨叨的虚无主义当中,尤其在缺少科技进步和实践经验的时代,这种纯哲学的辩论最终沦落到看谁的脑洞更大,逻辑更缜密,对大众的洗脑更成功,而不是看真理掌握在谁的手中。
因此在何晏、王弼开创了玄学的流派之后,士大夫务虚而不务实,空想而不践行,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导致政务日颓,运极道消,以至于西晋神器易手,中原倾覆。到了东晋时范宁曾大骂道“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虽然言过其实,但也可见一些清醒的士大夫对玄学的深恶痛绝。
楚国上承曹魏,也遭遇了五胡乱华之后的社会阵痛,所以何濡摆明对玄学的不屑一顾的态度,在当时的舆论背景下并不算异数,徐佑并没有因此生出疑心,道“在下区区商贾之辈,就是郎君想要与我清谈,也谈不出子午卯酉来。”
“子午卯酉”
徐佑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将耳熟能详的谚语用错了时代,道“子午卯酉,表示四方,北南东西,连北南东西都说不明白,清谈又有什么用呢”
何濡慢慢转过身子,唇角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道“郎君治的易经”
“粗识几个字,何敢言治经我观何郎君意态高远,神思清蔚,一看就知是博学通达之人,五经六艺想必一定熟稔于心了”
何濡摇摇头,道“郎君说错了,我跟世人皆不相同,既不学儒,也不谈玄,佛道的那一套更是听了就觉得恶心。”
此话听起来有点狂妄,但自古桀骜之士,或多或少都要有几分所依仗,徐佑耐着性子,道“那,请问郎君所学何门何派”
何濡微微一笑,道“我学的,是阴符术”
徐佑眉心微微一蹙,道“何谓阴符术”
他之所以留下何濡,第一自是因为这个人一口道出了自己的来历,不搞清楚他的身份目的,心中难安;二来是因为对刚才鹿脯之事还有点疑问,想要验证心中的想法是不是正确;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他在后世磨练出来的毒辣眼光,如何看不出此人的非常之处若是有可能,大可交个朋友。
他的仇人,一个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太子,一个江东门阀最为豪盛的沈氏一族,若想报仇,不是区区一个人,也不是一年半载能够做到,所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本,是徐佑唯一,也是必然的选择。
只是此人开口就是什么阴符术,就跟后世某些皮包公司去拉所谓的风投,必定得搞一个高大上的项目一样,先不管靠谱不靠谱,至少忽悠人是足够了。
如果徐佑所料不差,所谓的阴符术,说简单点,就是鬼谷纵横之学。张仪苏秦之后,多年来只是见于史册,未曾听闻有传人存世,也不知道多少人曾经虚打着鬼谷的名义,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以徐佑的心性,哪里还有兴趣跟这样的人说话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是何濡再开口不着调,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智谋,术数,变谲,辞谈,一辟一阖,一翕一张,穷天之用,神明自如”
这牛皮真是要上天的节奏啊,徐佑神色复冷,道“足下可读过扬雄的法言他说阴符术乃诈人之术,圣人恶之。不知对扬雄此语,尊意窃以为如何”他已有逐客之意,称谓也从郎君变成了更疏远的足下。
何濡哈哈一笑,似乎被徐佑言语所激,双眸中如同闪起千万道雷光,道“扬雄,本姓为杨,为了标新出奇,改了扬姓,此还不足道,又无羞耻的粉饰祖宗,自称扬氏在春秋时为侯爵,被三姓所逼而南迁。东汉张衡曾驳斥他此论荒谬,如这等易姓之辈,何等不孝;雄自幼有重言之疾,家产不过十金,沉冥山阴,穷困潦倒,以清静无为、淡泊名利自诩,可年过四十,不惑之龄,却又自食前言,出山入京,以辞赋文章、献媚之词作入仕之路,前倨后恭至此,岂非不信;入仕后仿司马上林赋做长杨赋,为主上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浑不见汉时天下已经千疮百孔,内忧外患,是为不忠;王莽篡汉,兴甄丰、刘棻之狱,扬雄不过稍有牵连,又是黄门小吏,干他何事却吓的惶恐无地,自投天禄阁,殊为不智;等到了古稀之年,又仿论语而作法言,也就是郎君适才所言,除了诟病阴符,还对早年赖以仿制其辞赋以博取圣心的司马相如大加批判,可称不仁“
他言词如刀,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人反驳和辩诉的机会,从上到下散发着极大的压迫感,一字字道“像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智不信的小人,郎君以其妄语而对阴符术存有偏见,是不是太可笑了呢”
徐佑重生至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人在嘴炮上占了上风。扬雄啊,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但凡读过书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东汉王充,也就是那个“刺孟而问孔”的名教罪人,但又是汉世三杰之一的大思想家,说扬雄是“鸿茂参圣之才”,唐代韩愈赞他是大纯而小疵的“圣人之徒”,连北宋的司马光都推崇他为孔子之后,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
这样的人,在何濡口中,竟然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智,外加不信的小人注汉世三杰,指的是王充、王符、仲长统,范晔在后汉书里为这三人立为合传,并不是汉初三杰,故此说明
可笑刚刚在房中对面而坐,两人都没有言语,加上面对窦弃的咄咄逼人,何濡很少做出有力的反驳,所以徐佑还以为他不善言词,这时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徐佑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一亮,阴符术以智谋,术数,变谲,辞谈四相闻名于世,何濡的智谋术数如何,还不得知,可变谲和辞谈这两相已经显露出深厚的功力。
“我虽不认同郎君的言论,但绝对支持你表述自己看法的自由。”徐佑再次行了敬礼,笑道“既然是鬼谷传人,看破我的身份来历,肯定不在话下。”
何濡见徐佑终于不再模棱两可,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睑垂下,淡淡的道“知道七郎的身份,是因为那日沈府的管事在义兴大闹一场,七郎以品色服之制羞辱恶奴时,在下刚好也在人群之中。”
徐佑身子一震,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盯着何濡满是沧桑的脸面,道“如此说来,方才在客舍外的偶遇,也是郎君有意为之了”
何濡拱手,一揖行至地面,道“七郎终于明白过来了,我从义兴追至晋陵,又从晋陵先七郎启程而至钱塘,只赶在郎君前面两天,着实不易”
寒门贵子 第十九章 你有故事我有酒
秋分从履霜的房间中探出头来,诧异的望了望院子,刚才听到小郎和人说话的声音,可这会却一个人都没有,不知何处飞来的雀,好奇的啄了啄树上枯萎的黄叶,然后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远处,在连绵不断的屋檐之间,留下一抹优美的弧线。
钱塘,真的好美
她回头看向床上的履霜,刚喝了药,正闭目假寐,清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温馨的笑意,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往正中的那间房走去。
到了门口,刚要伸手敲门,房门打开来一扇,左彣走了出来,笑道“郎君在跟一位客人说话,有要紧的事吗”
“没什么,小郎刚才说要来看履霜阿姊的,等了这一会还没过来”秋分说着微微踮起脚尖,从左彣的肩头望了进去,低声道“左郎君,这人是谁啊”
左彣现在也纳着闷呢,何濡每次说话都语不惊人死不休,实在无法断定他到底是何人,同样压低嗓音,道“逆旅的住客,说是京口人,跟郎君偶然遇到,可能觉得性情相投,特地来攀谈的。”
秋分吐吐舌头,道“那我先去照顾履霜阿姊,等下小郎会完客,我再过来吧。”
笑着送秋分离开,左彣扫视了一下院子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轻轻关上了门。房内传来徐佑的声音“郎君是路过义兴,还是专门过去看热闹的”
“说是路过也可,说是专门去的也可,但却不是看热闹,而是去看一看七郎这个人”
徐佑为他斟了一杯茶,调侃道“我又不是国色佳人,何德何能,让郎君费尽心思也要见上一见”
何濡轻描淡写的道“佳人国色,在我眼中只是伐性斧斤之物,百年之后,无不是红粉骷髅,何能及七郎之万一”
这话听着实在过于暧昧,要是前世,徐佑少不得要开一句“你是想搞基吗”的玩笑话,可在这个时代,男风是社会潮流,要真说出口,不定对方会怎么浮想联翩,所以还是果断掠过这个话题,道“郎君先前还说,对佛道之言觉得恶心,可听你言谈之中透露出来的讯息,仿若跟佛家的许多妙论箴言不谋而合”
“何谓佛家妙论箴言”
何濡唇角浮上一丝冷笑,道“玄从道起,佛自西来,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门学问。可这些年玄学遇到了瓶颈,三玄典籍已经被翻的烂了,却再也没有王弼、何晏、裴頠那样的人物,提出贵无、崇有之类自成一家之言的玄学体系。而佛学更是西域胡人的学说,其本质内容有许多可笑之处,照本宣科,很难被世人所接受,所以为了适应此处的人文底蕴,也为了更快更好的发展自身,两者各取所需,互相影响和融合,故而名僧昙千以佛学解注庄子,被誉为融通神理,挺拔独悟,阐明大法,一人而已,究其根本,还不是利益使然七郎所谓的佛家妙语,却也未必是真正的佛家的学问。”
人文一词,出自易经贲卦的象辞,倒不是后世才有的词汇。徐佑笑了笑,端起杯子,慢慢的喝着茶,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已经发现何濡有个不小的弱点,虽然其辞锋之利让人叹为观止,可一旦听到什么不合己意的话,就会忍不住劈头盖脸的进行驳斥,彰显自身的学识和智商,丝毫不顾忌对方的颜面。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才学过人之辈,大都桀骜不驯。单单从见面至今的盏茶时间,何濡话语之中就表现出了对玄儒佛道等诸门学说的深入研究和深刻理解,知识面涉猎之广,积累之厚,几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想想曹孟德的求才令,人无完人,取其可用而用之,若何濡真的学会鬼谷阴符之术,比起他的缺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者,对上位者而言,有弱点的牛人,其实才能真正的让人放心
何濡一边冷笑,一边却在暗中打量徐佑的神色,见他不急不躁,静坐倾听,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微笑,似乎在他面前如何的由着性子针锋相对,都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和恼怒。
杯中茶尽
“何郎君为何要到义兴去见我呢”徐佑放下茶杯,正色道。
何濡叹了口气,道“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七郎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徐佑转头对左彣道“去让侍者送两壶酒来”
左彣楞了一下,不放心的看了眼何濡,道“郎君”
徐佑笑道“我看何郎君不像有武功的样子,你且去无妨。”又看着何濡,摸了摸鼻子,道“郎君应该不是入品的高手吧”
何濡静静的道“学武何用十人敌,百人敌都不过匹夫之勇,濡不屑学之”
左彣脸色有点不好看,虎目圆睁,瞪着何濡。徐佑大笑,道“昔日项籍学文不成,学剑也不成,只愿意学万人敌,看来何郎君欲教我万人敌的兵法吗”
何濡毫不谦逊,道“先听完故事,再教不迟”
“狂妄”
左彣忍无可忍,道“你纵万人敌又能怎样,现在我一剑就可以取你性命”
何濡看也不看左彣,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此言诚然不虚,但在这房内却只是一句空话。七郎面前,如何允许你持剑行凶”
徐佑微微一笑,道“那可未必”
话音刚落,剑光弥漫斗室,煌煌刺目,直冲何濡面门而来。何濡起先还能安坐不动,可剑及眉间,已经能感觉到剑尖吞吐而出的寒气,徐佑依然不发一言,安安静静的作壁上观。
何濡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刀剑无情,立刻就能贯穿额颅,无奈之下,双手撑着桌子,勉强让身子倒向后方,堪堪避过这一击,样子颇为狼狈。再坐起时,左彣手中长剑已经回鞘,站立在徐佑身后,恭声道“郎君法眼无差,这位何郎君果然不谙武功。”
徐佑点了点头,对何濡笑道“何郎君莫怪,不试试你的身手,恐怕我这位朋友放心不下。”
何濡也是了得,脸上并无怒意,直视着徐佑,道“七郎是试我的武功,还是想告诉我,不可擅加猜测你的心思”
徐佑淡然道“何郎君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那要是我刚才没有躲开呢”
“何郎君自诩为万人敌,又通鬼谷秘术,智计过人,若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让别人信之,纳之,用之”
何濡默然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异彩连连,道“七郎虽然年幼,可为上者的霸术已深得其中三味。不错,不错,只有这样的徐家七郎,才不愧我追逐千里,也欲求一唔”
他站起身,对左彣拱手一礼,道“适才多有得罪,左郎君莫怪”
左彣赶忙回了一礼,徐佑知道何濡这是蓄意跟左彣搞好关系,虽然对他的来意猜测到了几分,但许多细节不问清楚,倒也不敢随便答应。
“风虎,去取酒来”
左彣速去速回,温了酒菜,何濡开始讲起他的故事来“三十年前,楚国朝中有位征北大将军何道奇,历经两朝,战功赫赫,却因功高震主,为皇室所忌惮,恰逢安子道染病,一道诏书将何将军从镇所召回京师,未至金陵,却被司隶校尉带着鹰鹯和卧虎两司的鹰犬于道左设伏拿住,押送到黄沙狱中关押了起来。”
徐佑心中一凛,关于何方明,他的记忆里有这个人的名字,一来是因为此人名动天下,威震南北,除了山野村妇,几乎无人不知;二来他跟义兴徐氏关系密切,曾经的那个徐佑无数次听过家中长辈谈起当年徐湛,也就是徐佑的祖父,和何方明追随安子道北伐魏国的彪炳战功;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何方明是楚国被杀的大臣里面,唯一一位引得天下喊冤的屈死之士,并且老对头魏国皇帝元闳在听说此事之后,大喜说方明既死,岛夷再无可忌惮者了。
其时南北互骂,楚国称魏国为“索虏”,魏国称楚国为“岛夷”,反正是征战不休,嘴炮不停,很具有民族特色和优良传统。
至于何濡大逆不道,直呼楚国皇帝安子道的名讳,徐佑权当过耳风,没有听见。
“之后,尚不足三日,安子道下了敕令,征北大将军何方明和他的儿子给事黄门侍郎何质、司徒从事中郎何灿、太子舍人何曦、征北主簿何承、秘书郎何俊等十一人,都在黄沙狱中被处决。又收捕司空参军薛之迁到金陵处死,派遣司隶府从事柳文、假佐陆振带了三百名徒隶到寻阳,收捕何方明的儿子何意、何澄、何岩及司空参军高晓一并斩首。如此还不放心,又于十日后再下敕令,尽诛何氏三族”
薛之迁、高晓都是何方明心腹,武力超群,据说是已经快要步入三品的小宗师。既然要杀何方明,这两人是必须除去的危险人物。徐佑听闻当时为了抓捕这两人,除了下毒设伏用计之外,司隶府足足伤了数十名高手,血战了一夜,才终于将他们制服。
何濡声音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关的故事,可手中的酒杯却从来不空,左彣斟一杯,他喝掉一杯,慢慢的酒意上冲,双眼猩红,但说起话来仍然平稳的没有一丝颤抖。
何方明有一个从弟何方德,时任咨议参军,早在何方明奉诏回金陵时就预估到今日之事,只恨何方明愚忠不听,执意回京面圣。但在他返京之后,何方德立刻将自己的家眷汇聚到与魏国接壤的北部边境,并顺便带走了何方明在征北镇所内一名刚刚怀有身孕的侍婢。等京中消息传来,皇帝兴大狱,诛何氏三族,何方德立刻带着所有人越境投靠了北魏。
在魏国三年,各种不适,何方德屡次被魏国的胡人皇亲所欺,于一次酒后发牢骚,说了不敬之言,被人探知后告发。魏主元闳大怒,下令将何方德推土墙砸死,何府诸人,押到刑场处斩。
不过事逢凑巧,何方明在边境跟北魏征伐多年,手下曾有一个胡人大将名叫王守。何方明对待他就像亲生子侄一样,教授武功兵法,后来还亲自放他回去北魏,因为只有在那里,他胡人的血统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不负平生所学。
王守回到北魏,果然备受重用,这次监斩的人中就有他,当得知何府里有何方明的遗腹子,年方两岁的婴儿,感念当年的情谊,竟冒着天大的干系,偷梁换柱,将那个遗腹子救了下来,送到洛阳的一处佛寺中,剃度为僧,做了一名敲钟念佛的和尚。
“二十五年后,这个和尚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随着寺庙的恩师逃出了洛阳城,回到了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江东故国”
徐佑问道”他,是想回来安居吗“
何濡又喝了一杯酒,左彣正要执壶,徐佑伸手拦住,亲手为他倒满。何濡无声的垂头,望着浑浊的酒杯中那张满是沧桑的容颜,突然变得狰狞起来,道“他想要亲眼看着,这个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安氏王朝,是如何一点点的坍塌,成为埋葬安子道的一片荒芜的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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