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地黄丸
白承天夹杂在垂头丧气的人群中,沿着西村桥往渡口走去。有轻舸却不让用,自然是怕他们从别处登岸,可西村渡口还站着许多围观的民众,这样的安排无疑会让这群士子颜面扫地。
张紫华,真的这么看不顺眼扬州的士子吗
还是刚刚上任,想要立威
或者往好处想,宝剑锋从磨砺出,张紫华是想让这群人知耻近勇,回家后好好读书,学识没有精进,再不敢擅闯各种雅集来混名声
徐佑看不透
良久,他自嘲一笑,一州中正,何等的权势,若是轻易让人看得通透,也坐不到这个位子上。
白承天走到桥中间,回身向徐佑挥手,徐佑同样挥手致意,目送他消失在远处的岸边。
“该动身了”
徐佑回过头,身边只有张墨和陈谦两人,纪英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终究耐不住拿到门票的欢喜,急匆匆的追着陆会上山去了。
“走吧,上山”
寒门贵子 第九十二章 三层楼,三层人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孤山不算高,仅四十米左右,四面环水,东西由西村桥和段家桥连接陆地,所以有孤山不孤的说法。沿着青石小道,缓步前行,溪、潭、花、木、竹、亭、桥等布置得疏密有致,参差有序,如同一幅山水画,描绘时粗放,涂抹时精雕,远看觉得心旷,近看顿时神怡。
跟后世孤山那满地的人文景观和人造建筑不同,此时的孤山属于没被世间打扰的干净的美,一路行来,除了听涛阵阵的竹海和傲骨凌霜的雪梅,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所谓的名人故居和文化景点,山涧的风,呼吸里弥漫的空气,还有冬日里难得的点点青翠,都让人流连忘返。
“好所在”
徐佑由衷的赞了一声,张墨和陈谦走在前面,正扶着野藤往上行进,闻声回过头来,道“好在何处”
“你又来考我”
徐佑停住脚步,指着满山的景致,道“好在何处在湖面时观孤山,见大不见小,在孤山中观此山,见小不见大,颇得圆林的真趣和意境
“见大不见小,见小不见大。妙,妙,妙”
张墨和陈谦同时连呼三句妙,张墨叹道“我生平所遇,只有吴县缘锵一面的那位郎君可与君媲美。你们说话的用词都极其有趣,简洁又饱含至理,细思量如醍醐灌顶,使人开悟。”
陈谦奇道“哦谁人能得五色龙鸾这么高的评价”
张墨似乎想起那一夜的场景,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悠然神往,道“我最恨之事,就是那夜急着赶路,没有跟那位郎君促膝长谈,也没来得及问他的名讳。徐郎君,你或许不知,那首闾里咸知的钱塘湖雨后就是此人的大作”
徐佑听张墨语出真诚,对他推崇备至,并不像何濡推测的那般,以小人之心嫉恨别人的才华,欲捧杀而后快。
不过,知人知面难知心,张墨未必说的是真话,徐佑并不着急,雅集整整一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个人,到底是君子,还是伪君子
他们从西麓上山,绕过七八道山梁,终于看到了骑鹤亭。这里号称孤山第一亭,造型别致,独悬山崖边,檐角如展翅,似乎要乘风而去,故名骑鹤。早徐佑他们上山的胡信,纪英等人也围在亭子旁,只是不见了陆会,想必跟顾允他们回合去了。
亭下有人对坐,或倚,或卧,意态悠然,正在辩诘玄学里一个很有名的论题“有无”。“天地以无为本,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
“不然,总混群本,宗极之道,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故济有者皆有”
众人纷纷发表各自的见解,但是大多拘泥在王衍和裴頠的有无论中,没有跳出时代的束缚和固定的框架之内,没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论断。
围观的人听得入神,徐佑却懒得浪费时间,拉着张墨和陈谦正欲离开。胡信看到这一幕,腹中暗自冷哼,冲着徐佑三人的背影高声道“五色龙鸾好大的威风,怎么,不屑跟诸位郎君清谈吗”
他一言既出,骑鹤亭内外顿时陷入了寂静,连辩兴正浓的五人也都暂时休战,举目四顾,寻找张墨的身影。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五色龙鸾张不疑在江东士林的风头,远比徐佑想象中要厉害的多
张墨顿了一下,止住了身子,脸上隐有怒意,他不欲生事,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泥团,胡信三番五次挑衅,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刚要转身相讥,徐佑先他一步,抱拳作揖,道“方才陆明府有言,大中正曾问起不疑兄的行至,所以急着上山,恐大中正久等,并无对诸位不敬之意。”
这番话不卑不亢,连消带打,既点出了张墨的与众不同,连大中正都特意询问,又解释了为何匆匆离开的缘由,让大中正久等的罪责谁担得起
陈谦毫不遮掩自己的敬佩,徐佑的才学在作孤山诗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言谈举止更是出类拔萃,如今应对危机又彰显了过人的急智,简直不像是少年人该有的老练和精明。
张墨同样叹服,他固然可以跟胡信当场闹翻,也有信心可以驳的他哑口无言,但是做不到徐佑这样两不得罪,又不动声色的压了所有人一头。
胡信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论如何说都不合适,只好眼睁睁看着徐佑笑眯眯的做了个揖,和张墨陈谦扬长而去。
“这人是谁”
“不认得,能跟五色龙鸾同行,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观其气度,尤在张不疑之上。”
“瞎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一身布衣,还没张墨的好。”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况乎衣服你这等眼力,估计今次定品要难”
“你说谁呢”
亭里闹哄哄的,辩诘的五人也辩不下去,随着众人一同上山,巳时整雅集举行,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又接连过了快雪亭和四海亭,终于抵达山巅的雨时楼。此楼分三层,立四柱,攒尖顶,纯楠木结构,绕以廊、枋、椽、檩,屋檐生起,四望如一,脊饰丰富,栩栩如生。栏杆和门窗上雕刻有凤凰、朱雀、玄武等图案,还有各种雷纹、夔纹、水波纹,勾勒出浓郁的六朝风格,极具视觉冲击力。
楼分三层,人也分了三层,最下层是那些次等士族和寒门中未定品的人待的地方。比如胡信,出身临海郡,说起临海胡,当地人无不敬畏三分,堪称乡豪,可放到整个扬州,却也只能和纪英陈谦一样待在这里。其实今日来参加雅集的人,几乎没有真正的庶民,陈谦是桐庐陈氏,家道中落,但也是士族。纪英出自句章纪氏,更是家徒四壁,但也位列士籍。有句话怎么说,寒门寒门,至少也是门张墨比他们两个要强一点,家中算不上富裕,可毕竟跟张氏有点渊源,正面对上胡信,也丝毫不落下风。
说到底,今日通过漫流横渡和观壶吟诗,最终得以登山参加雅集的二十二人中,只有徐佑一个地地道道的庶民。
而他这个庶民之所以有资格,还是走得顾允的后门,要不然哪来的观壶吟诗的机会,直接在漫流横渡就唰了下去。
这就是现实
中层是华族门阀未定品的人,最上层是张紫华、顾允、陆会等官员、各郡小中正、世家名人和已经定品的士子。定品代表着可以出仕为官,所以可以和张顾陆等人同坐。
入得一楼,四根挺拔直立的金楠木尽显气派,大厅宽敞,摆放着数十张案几、蒲团,周边九只铜鹤单足而立,薄烟从鹤口迤逦而出,香气弥漫,宛如仙境。
众人并不正襟危坐,而是三两成群,随性而为,或吟诗,或作画,或清议,或从侧门走到回廊上,凭栏远眺。大家虽是为定品而来,可要是毕恭毕敬的静候大中正赏鉴,那是俗物,只有在群贤毕集的雨时楼中表现出融合万物自然的洒脱和高迈不凡的风度,才能真正入得大中正的眼中。
“今日雅集为何大中正亲临”徐佑低声道“这楼内数十人,未经过小中正初评的不在少数,有些不合规矩。”
按照程序,须各郡小中正先行察访,根据乡闾清议,再查阅薄阀,然后才能初定品级。再由小中正报于大中正备案,核查考评无误后,方可正式定品。
“我也不知,只是在家中接到县令的通传,所以赶来参加”张墨摇头道“不过规矩是死的,大中正想要亲自察访贤才,也无不可之处。”
陈谦接过话道“这个我倒是知道点内情,好像大中正对各郡的小中正不甚满意,数月前经过小中正初评推举的一些士子被大中正发落了回去要知道杨琨任大中正十数年时,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
徐佑更加确定张紫华要对扬州的九品官人进行一次大的变动,他的最终目的,或许是为了清除杨琨的遗毒。
毕竟现在这些小中正官都是杨琨举荐来的,跟他有着割不断理不清的联系,杨琨通敌入狱,纵是牵连不到他们头上,也得找个别的借口,将这群人统统拿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张紫华想要坐稳大中正的位置,扬州十二郡的小中正必须全部换上自己的心腹。
更甚者,张紫华很可能奉了上意。因为中正选出来的人属于楚国的后备力量,经过吏部铨选就可为官,杨琨任扬州大中正十余年,门生故旧不知凡几,想要彻底清除影响,肯定得大动干戈。
如果孟行春是皇帝的狗,来看守扬州的门户,张紫华就是皇帝稳定扬州的另一把利剑
徐佑默然片刻,心中微微一动,抬起头,正好看到有一人站在三楼的栏杆处,对着他解颜而笑。
飞卿,好久不见
寒门贵子 第九十三章 长短派
顾允从三楼下来,快步直奔徐佑,丝毫不顾吴郡太守的显赫身份,在众人集体惊诧的眼神中,一把握住徐佑的手,激动说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微之,别来无恙”
徐佑感其至诚,心中岂能不为所动手上微微用力,同样以诗经雄雉中的诗句回应他,道“道之云远, 曷云能来飞卿,多日不见,你清减了”
顾允挽着他的手,转身往楼上走去,道“事务繁碎,脱身不得,真羡慕微之在静苑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
别人说这话,那叫得了便宜还卖乖,二十出头就能任一郡太守,前途何止不可限量累死也心甘情愿。但从顾允的口中说出来,确是他的真实想法,要不是为家族的将来谋划,不得已为出仕,他宁愿整日待在庄园里,过着闲云野鹤的隐士生活,日日作画吟诗,携友同游,何其欢快
“这人是谁”
“吴郡顾府君你都不认识”
“啊竟是顾飞卿今日一见,果然同传闻中一样的丰神俊朗”
一楼的人低声议论,无不将视线在顾允和徐佑两人身上来回游弋,因为徐佑籍籍无名的缘故,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甚至多过了顾允。
之前在放鹤亭曾说徐佑的气度犹在张墨之上的那个人略有些得意,碰了碰旁边那位的肩头,道“我说如何能与顾府君结交的人,岂会寻常胜张墨一筹,合情合理”
身边的人刚才被他骂了眼瞎,一路不服,纠缠了许久,这会证据确凿,无力反驳,只好甘拜下风,54道“没想到你的眼力这般厉害不如帮我瞧瞧,这次雅集能不能定品,定几品”
“你啊,估计要听天由命了”
“哼,我不信”
两人又开始争执,不过说的小声,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胡信站在两人身旁,呆呆的看着顾允和徐佑如此亲热,脸色变得青一片白一片,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惶恐,一时起伏不定,连呼吸都要停滞了一般。
虽然先后两次被徐佑不软不硬的碰了碰,但胡信一直没把他放在心上,
听到楼下的动静,二楼三楼走出来不少人,围着栏杆下望,纷纷打听,道“那是谁家的小郎君,竟与顾允相交莫逆”
“不认得,看起来是个生面孔。”
“扬州诸姓,今日赴约的大抵在二楼三楼,怎么会到一楼去呢”
“莫非是张墨”
“或许是,张墨本该在三楼的,却不知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顾明府去寻他也在情理当中。”
正当众人猜测徐佑的身份的时候,一人从三楼走到二楼的楼梯口,负手而立,挡住了顾允和徐佑的去路。
“且慢”
“虞安仁,你做什么”
挡路的人叫虞恭,字安仁,听出顾允的不悦,不急不缓的拱了拱手,道“顾兄,这位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义兴徐佑”
顾允正要作答,徐佑站了出来,笑道“在下徐佑,现居钱塘,不知虞郎君有何见教”
虞恭袍袖一甩,连看都不看徐佑,冷冷道“雅集为士族唱和之地,何时允许庶民进来的”
顾允一力邀请徐佑,只想为他扬名,谁料还没有登上三楼见到张紫华,就被虞恭中途羞辱了一番。他向来豁达,若是针对他个人,只会一笑了之,可这样来说徐佑,立刻肝火大盛,道“虞恭,微之是我好友,你若辱他,就是辱我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虞恭放声大笑,道“顾兄好大的官威在钱塘做县令时,轻而易举的让贺正丢了官,也除掉了你仕途上最大的对手。现如今踏着会稽四姓门阀的荣宠,得偿所愿,高升了吴郡太守,谁敢辱你嗯,谁又敢得罪你你们说,是不是”
“对,顾太守可是要做宰辅的人,我们这些寒门小姓,谁敢惹你”
寒门这两个字用处极多,高门大姓自谦时可以说自己是寒门,别人骂高门大姓时也可以说对方是寒门,有时褒义,有时贬义,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顾允望了望跳出来说话那人,刚要说话,徐佑拉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今日的局面显然是对方安排好的,后面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得罪人的事,现在还不能让顾允出头。
顾允的背后站着顾氏,又是吴郡太守,更是此次钱塘湖雅集的召集人,身份尊贵,地位尊崇,跟这些小角色斗口,不管输赢,气势上先输了三分。
最重要的是,徐佑太了解顾允,书画双绝,人品厚重,若论才学,自然不怕任何人,但要是论起辩诘,却差了太多。
因为有时候,辩诘并不仅仅局限于学识和思维,而是逞口舌之利,以偏概全,抓住对方话语中的一点破绽,死追猛打,直到完全胜利
后世里网络上的论战,套路大抵如此
徐佑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东海郡王途”
为了参加雅集,徐佑师从何濡和履霜,恶补了一番氏族志,对楚国大多数士族和名人总算有了一个大体的概念,不至于两眼一抹黑,闹出人在跟前,却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笑话。
“东海郡王氏,跟吴郡四姓相比,本就是寒门小姓。你能混迹二楼,暗中窃喜就罢了,竟敢瞽言妄举,简直让家门蒙羞。”
徐佑言辞如刀,旁人哄笑起来,那人羞惭满面,悄悄退到了房内再不肯出来了。又一人道“东海王氏入不了顾府君的眼中,那我余姚孔氏又如何”
徐佑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余姚九子,孔参军为首,余者皆不足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余姚有九子社,为首的叫孔骧,现任镇东将军府参军,跟三吴第一才子陆绪齐名。徐佑断定此人不会是孔骧,拿余姚九子的名头压住他,看他如何作答
“我”这人果然支支吾吾,口不能言,在众目睽睽之下,连耳根子都红的通透。
张墨待在楼下,抬头正好望到这人的脸面,竟是诸暨清歌社的孔瑞,没想到他也来了今日的雅集。心中暗觉可惜,孔瑞虽然骄纵,但一直对他不错,还帮过他一个大忙。那次清歌社结社时他与其他人一言不合,中途离开,两人再没见过面,颇有亏欠对方之处。今日孔瑞被徐佑一句话搞的颜面尽失,想要定品,几乎不可能了。
雅集并非单纯的诗词唱和、你侬我侬的宴会,互相辩诘属于平常事,有辩就会有胜负,胜了固然可喜,败了其实也无关紧要。但在辩诘之中所显露出来的急智、巧思、才学和风度,正是大中正赏鉴人才的依据和根本,孔瑞先行发难,却不是徐佑一合之敌,败了后又手足无措,仪态尽失,这一趟钱塘之行,恐怕只能做一个看客了。
“我自是不如孔参军,不过,我我”
孔瑞不甘心,正要自报家门,可转念一想,这样岂不是正中徐佑下怀因为他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这里聚齐了大半扬州才俊,知道他名字的人绝不会太多,这时说名字只是自取其辱。
徐佑微微一笑,道“哦,这位郎君碍口识羞,待言又止,娇滴滴的模样,旁人或要以为是孔氏的女郎呢”
齐刷刷的目光投射在孔瑞的脸庞上,红的几乎要渗出血来,确实如同娇羞的妇人一般无二,立时惹来哄堂大笑。
孔瑞又惭又怒,胸膛憋着气,似乎要炸开来,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顾允,你堂堂太守,就坐视他恣意侮人吗”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你若是对自己有信心,何苦连名字都不敢说不过狐假虎威,蛇凭雾积,借着余姚孔氏的声望来为你扬名罢了。这等下作的小人,也配与我说话”
顾允和徐佑并肩而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哪怕面对整座雨时楼里的所有人,也绝不会畏难而退让一步。
徐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顾允,张扬奔放,以直报怨,,从眼神到肢体,充满了旺盛的斗志,仿佛护着小鸡的母鸡,面对四周蜂拥而来的危险,张开宽大的翅膀,将小鸡牢牢的护在羽翼之下。
他的心,突然有些感动
孔瑞再无颜站在外面,和王途一样躲到了房内。接连两人被徐佑搞的名声俱损,再没人敢出头支援虞恭,虞恭赫然变色,道“都说顾飞卿特达弘雅,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可轻信”
“三人成虎,传闻向来不可轻信”徐佑笑道“虞郎君,你莫非连战国策也没有读过吗”
三人成虎的典故出自战国策,虞恭反唇相讥,道“战国策并非信史,权于谋诈之弊,终无信笃之得,乃叛经离道之书只有好读书不求甚解之辈,才会将战国策里的言论奉为道,以此坏人心术,祸乱家国。”
他森然冷笑,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一介武夫,竟然也是长短派的人”
战国策由于“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历来为儒家所不齿,但这种不齿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发展,并不是一成不变。譬如当下,时人讲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儒家势微,所以兴起了一股为战国策反案的潮流,其中最有影响力的莫过于袁氏的袁淮。
袁氏是南北儒宗,偏偏门内出了袁淮这个异数,此子公然宣称“少年时读论语老子,又看庄易,此皆是病痛事,当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战国策”他认为老庄孔孟都喜欢说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没有一点益处,天底下最重要的书,只有战国策。
这种偏向于极端的言论在楚国大有市场,很多士子望风景从,摒弃儒家的仁义道德,以权籍为万物之率,以时势为百事之长,崇计重利,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流派,被称为长短派,也称为新纵横家
虞恭听徐佑提到战国策,立刻将他跟长短派联系了起来,再加上徐佑曾经跟袁氏联姻,更加坐实了这个推测。雨时楼内寂静无声,有人惶恐,有人色变,有人跃跃欲试,想跟传说中长短派的人辩诘问难,也有人满脸厌恶,耻于共处同一屋檐之下。
不管别人心中如何想,徐佑敏锐的感觉到,自从他进入雨时楼之后,这才是遇到的第一场危机
寒门贵子 第九十四章 唇舌
徐佑既然决定以文名立足当世,儒家是最不能得罪的一个派系,治世时站于台前,乱世时隐于幕后,可无论治世还是乱世,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儒家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遇风云变化龙,生命力强大的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而长短派,是张仪、苏秦、公孙衍、陈轸、李兑所倡导的合纵连横之术,孟子说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熄,将纵横家的可怕之处形容的淋漓尽致。
儒家使人敬重,纵横家使人畏惧,以徐佑现在的身份地位和面对的外部环境,走儒家的路数,要比纵横家安稳且实际,所以虞恭给他扣一个长短派的帽子,徐佑坚决不能戴,而且要坚决的反击。
“虞郎君,此言差矣”
徐佑负手前行,青衫无风而动,说不出的意态悠闲,缓步登上了二楼的台阶,和虞恭对面而立。虞恭被徐佑先前的言辞所慑,竟不发一言,眼睁睁看着徐佑这个庶人和他站在同一个楼层,这要是以前,几乎不可原谅。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此六家皆有优点,也皆有缺点,却仍为世人所重,战国策同样如此”
徐佑先以司马迁评价六家的观点入手,借用了辩证法的原理来评定战国策的利弊,先声夺人,言之有物,也让人无从反驳,且迫不及待的想听后文。
“其文辩丽恣肆,文辞极胜,扶急持倾,运亡为存,是乱世之书。乱世当中,人命贱如草芥,故而诞生了纵横家,因势为资、据时为画,都不过是顺应时势的进取之道。譬如虞郎君,从会稽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而至钱塘,岂不是也想在雅集之上扬名这是盛世时你的进取之道,却又为何厌弃乱世时别人的进取之道呢道无高下,殊途同归,张仪、苏秦、公孙衍等,无不是高才秀士,儒、道、墨、法、阴阳之学,全都烂熟于胸,若论才识,郎君恐不及他们之万一今日又有何颜面妄议先贤正如子贡说夫子,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你站在墙角下,身高不及六尺,不得其门,怎么能够看到战国策里纵横家的绚丽人生呢哈,他们泉下有知,或许会气的重返人间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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