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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拭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程小程1
山河拭
作者:程小程1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五千年风华烟雨,是非成败转头空!



楔子(一)
    天上寒星点点,四野一片哑寂,前面就是护君山,翻过山口一马平川,直到台儿庄。

    台儿庄码头上有船,搭个船顺运河一路南下,奔得是远大前程。

    张锦湖右手腕一抖,铡刀从右肩上飞起,紧跟着脚尖一拧,身体腾空而起,翻个漂亮的筋斗,半空中左手接住刀,人落到地上,刀便顺势换到左肩。

    “长空万里天地阔,大丈夫安能守茅舍,乱世的君来乱世的民,看我钢刀在手除妖魔……”走了大半夜的路,张锦湖没有一丝的倦意,纵声唱起自编的壮行歌。

    护君山不高,过山的路也不陡,但山上树木阴森,常有山匪出没,因此去台儿庄码头乘船的人,宁愿绕道十里走峄县城西的官道,也绝不抄这条近路。

    张锦湖不怕,如果连这小小的山口都过不去,如何去闯荡江湖。

    张锦湖站在山脚下,黑暗中辨出过山的路迹,目不斜视,两耳听风,一步一步走上山脊,走进密林深处。

    护君山东接姑嫂山,西连仙坛山,像一条卧龙伏在鲁南平原上,山脉绵延不绝,打个月牙样的弯向东北漫过去,连接上六十里外的抱犊崮。张锦湖的家就在抱犊崮脚下的沈庄村。

    两个时辰前,他从东家仓房里扛了把铡刀出来,一出村撞见喝得醉醺醺的族叔,越发坚定了他离开大山的信念。他可不愿像族叔那样在山里醉生梦死一辈子。

    这天是光绪十八年的二月初二。壬辰龙年,二月二,龙年里龙抬头,再好不过的日子。张锦湖登上护君山的山脊,如同跨上了龙背,可惜这条龙是个假把式,只能伏地作势,不能腾空万里。“既然你不能飞,便借势于我,待我飞给你看!”张锦湖跃上一块巨石,手拄铡刀仰天长啸,“呼——”

    山风一动,两边松林发出荡荡回声:“呼——”

    “长空万里天地阔——”

    豪迈的歌声刚开个头,立刻被一声暴喝砍断:“哟嗬!这是哪里来的过路鬼在此放肆,搅了老子的好梦!”

    话音未落,林子里冲出十几个黑影,团团围住了张锦湖。

    张锦湖久居响马出没的山套里,又是打小习武的练家子,虽没和山匪打过交道,却也明白些他们的规矩,知道刚才那一嗓子实在冒失,当即卸下肩上的铡刀,抱在怀手道:“日出东方一点红,秦琼打马过山东,跨下一匹黄骠马,五湖四海望仁兄。”

    山脊背上的树木稀少,张锦湖站在高处,借着星光可以看出,他通身灰色衣裤,腰系一条红绸布束带,足登千层底布鞋,身材虽不算特别高大,却也立地生根,站在巨石上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

    唱完拜山令,张锦湖接着表示歉意,“诸位英雄,兄弟借道过山会友,见贵宝山风景甚美,一时欢喜未拢住喉咙,多有冒犯,得罪,得罪!兄弟给诸位英雄赔不是啦……”

    山匪观他言行举止,似是同道中人,但他扛着一口四尺长的铡刀夜行,却又不像同道的作派,一时摸不清头脑,语气先缓和下来:

    “哟嗬,扛着‘海青子’来闯山,竟说未拢住喉咙,你的‘瓢儿’开得好大!敢问你是哪座山头的报个万儿上来。”

    张锦湖会讲些黑话,却不肯冒称匪类,道:“兄弟姓张,道上的朋友倒是认得几位,不过兄弟喜欢独来独往,因此哪个山头都不在。”

    山匪这才明白张锦湖原来是个练家子。虽然是练家子,却也是个不知轻重的半吊子,要不怎能不守江湖规矩,大半夜的跑到他们地盘上山呼海啸,为首的山匪话里软中带硬道:

    “哟嗬,原来是‘挂子行’里的‘老海’,失敬!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来日方长做朋友。不过么,你今日闯了俺们的山,若许你白白脱身,俺们弟兄岂不是要在江湖上‘抹盘儿’啦!”

    张锦湖听出山匪的话头不对,心里说,已然赔了不是,还要怎么着。当下忍住火气道:“敢问大当家的意思是——”

    “哟嗬,你是‘空子’吗还是故意给咱逗闷子!要是你悄不声地借道过去,咱绝不黑你,如今是你先不把咱放在眼里,再横左右横不过江湖道义,且不管你什么来头,照着道上的规矩做就罢了,给兄弟们留杯茶钱,大家都有面子。”

    这是要张锦湖拿点银子出来表示道歉的诚意。张锦湖深夜离家,不告而别,身上除了几个铜板,哪里拿得出银子。

    “大当家的说得是,兄弟有错在先,理应请诸位英雄喝杯茶,不过兄弟出门急慌,并未带银子在身上,改日再备厚礼登门致歉可否”

    张锦湖这句话露了怯。真正在江湖上有些名头的人,这时应该报出大名,再奉上几句客套话,有名有姓有住处可寻,山匪自然不会为难“挂子行”里的人,可他一不在山头,二无叫得响的名头,只管仗着一把铡刀拿虚话支应山匪,哪里行得通。要是被无名之辈唬住了,这匪首还如何做得下去。

    匪首怒道:“笑话,当俺是‘念攒子’么踢了山门还要依你的规矩!没带银子不打紧,留下你手里的‘海青子’也行,日后俺们弟兄在江湖上也好有话说。”

    刚出家门便要被人卸了吃饭的家伙什,传将出去还有何颜面立足江湖。张锦湖握紧刀柄,冷笑道:“大当家的是要难为兄弟吗”

    山匪断定眼前此人是个有把子蛮力,会耍几下子铡刀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沉下脸道:“爷们就难为你啦!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弟兄们,卸他的‘青子’。”

    一声呼啸,山匪们舞着刀枪棍棒冲了上来。

    &



楔子(二)
    匪首听来人讲话气势颇盛,这才上眼仔细打量一番。只见他身高七尺,三十岁上下年纪,相貌俊朗,眉宇间透着英武之气。再看他的穿着打扮,镶玛瑙的石青锦缎暖帽冠首,一袭油绿色的暗花锦行服罩身,行服外面着一件天青色宁绸马褂,足蹬云头夹绒鞋,身上斜系着一个大红布包袱。凭这身行头,一望可知来者非富即贵,只是那个大红布包袱搁在他身上却有些不伦不类。

    匪首困惑起来,今儿是怎么了,先来一个楞头青闯山,此时又忽然冒出一位锦衣夜行的贵公子。这是不把护君山放在眼里啊!

    匪首盯着贵公子的包袱,猜那包袱里金银财宝定不会少,可是再看掉了一地的家伙什,知道这笔买卖并不好做。

    匪首眼珠子转了几转,决定先试探一下来人的底细,“既然你说出‘前后庄的乡邻’这种话,那咱想知道你是哪个堂口的”

    “在下台儿庄谢玉田。”谢玉田拱了拱手道。

    张锦湖已从地上站了起来,听到“谢玉田”三个字,虎躯一震,面露惊奇,正要开口,匪首抢先说道:“原来是谢大侠,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武功高强,失敬失敬。”

    山匪怎会不知道谢玉田,整个峄县谁会不知道台儿庄有个谢玉田。

    前年在台儿庄郁家码头曾有一战。湖南武师杜心武,经人推荐赴京师做护卫,途经台儿庄,听闻台儿庄有几个练家子,拳脚功夫了得,尤其有一位叫谢玉田的,气势最盛,鲜有对手,于是登岸寻访,谢杜二人一见如故,把酒言欢。习武之人,以与高手切磋为快,杜心武有心一探北派武术的深浅,便再三邀请谢玉田比划比划。

    谢玉田虽也技痒难耐,却深知进京做宫廷护卫,和在财主家干“支挂子”(护院)不同,担心二人交手或有闪失,自己输了还好说,若杜心武输了必有损前程,于是婉言谢绝。杜心武当然明白谢玉田的苦衷,虽心有不甘也只能作罢。酒后,谢玉田执手相送,二人沿顺河街北行,一路上追随围观者甚众,纷纷怂恿南北两位武术高手来一场精彩对决。走到郁家码头时,人已围得水泄不通。

    杜心武想到就此一别,相见无期,恐将留下终生遗憾,便在和谢玉田抱拳作别时,突施一招“白鹤亮翅”,化拳为掌,压住谢玉田的双拳,紧跟上一个勾手,一拉一推,左手以掌作剑迅疾刺向谢玉田的双目。谢玉田下意识的一个后撤步,祭出“天山折梅手”化解。杜心武见他亮出拳法,心中大喜,步步紧逼,丝毫不给谢玉田脱身的机会。

    谢玉田身不由己,只能见招拆招,与杜心武战到一起。一南一北两个武林高手,你来我往,拳脚翻飞,一个似蛟龙出海,一个如猛虎下山,战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解,围观百姓喝彩声响彻码头。

    谢玉田无心恋战,几次都欲跳出圈外,无奈杜心武正在兴头上,加之其独创的自然门拳法犀利,全力迎战尚觉吃力,稍有分神恐当众出丑。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谢玉田的斗志终于被激起来,于是,两人从午后一直打到未时,以至到后来,台儿庄城中,商铺上门板罢市;运河上,船只下锚停泊。人们都不愿错过这场百年不遇的武林盛事。

    到后来,水关吏员发现运河航道堵塞,赶过来疏通时才冲散这场恶战。谢杜二人不分胜负,握手言和,从此谢玉田的威名便开始在运河上传扬开去。

    山匪自然是不愿与谢玉田结仇,赔着笑脸礼送谢张二人下山。谢玉田见山匪识趣,便也爽快,从包袱里拿出两个元宝送给匪首。

    匪首见他出手如此阔绰,更加诚惶诚恐,坚辞不受,“谢大侠,我等虽因生活所迫落草为寇,但也并非六亲不认什么钱都要的‘空子’(江湖雏儿),多一个朋友多条道,知道您未必看得上咱,但咱从此就认您了。”

    “大当家的何出此言,梁山泊一百单八将算不算落草,可是数百年来天下人谁不敬着他们。只要大当家的能做到盗也有道,不恃强凌弱、欺压百姓,我们就可以做朋友。不知大当家的尊姓大名,来日相见也好动个称呼。”

    匪首大喜过望,挠了挠头道:“在下叫朱不是,二十八年前一个深夜,大圣寺的师傅云游时经过沛县朱寨子,在一片乱坟岗子里捡了我,因师傅搞不清我究竟是不是朱寨子人,便为我取了这么个名。五年前师傅圆寂,我因犯寺规被赶出来,从此做了‘吃搁念的’(江湖中人)。现如今手下弟兄三十四人,并无固定营盘,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糊口。”

    谢玉田听他身世凄苦,叹道:“原来是个苦命人。不是兄弟,日后若遇到个山高水低的,尽可到台儿庄找我。”

    谢玉田强把两个元宝留下,拉了张锦湖下山。

    到了山底下,东方天空泛白,路上已有行人。张锦湖弃了刀,向谢玉田深施一礼道:“谢大侠,在下张锦湖,滕县沈庄人。多谢大侠出手相救,且让您破费许多银子,无以为报,请受锦湖一拜。”

    “你叫张锦湖”谢玉田看了一眼地下的



第一章 过太行
    谢家镖局极少接陆镖,守着大运河这条畅通无阻的黄金水道,没必要去陆路上披荆斩棘。但是当江苏商人盛怀岭说要去山西平阳时,总镖师谢玉田当即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了。

    众位弟子面面相觑,都以为听岔了。谈妥镖资,签下合约,收了“头道杵”(第一笔酬金),盛怀岭离开镖局后,大弟子张士德问谢玉田:“师父,真要去闯太行山”

    钱收了,合约签下了,再问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多余。谢家镖局何时做过出尔反尔的事情。

    谢玉田道:“这趟镖我带广前去就行了。”

    弟子们不懂得谢玉田。他昨晚刚做了一个梦,梦到他的老祖,撅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说,“孩儿呀,该回老家看看了,老家的楝树开花了呢!”

    没想到今天就有一个回山西老家的机会搁到面前。谢玉田觉得这是老祖交给他的使命,他怎么会犹豫呢。

    谢家祖上是山西洪洞人,元末明初东迁至山东,但谢家并非“洪武大移民”时被迫背井离乡的移民,而是朱元璋与元军交战时,为避兵祸逃离故土的。那时谢家祖上以做小买卖为业,有些积蓄,并无田土,战事一起,一辆马车拉了全部家当远走他乡。起初谢家在滕县落脚,清兵入关后躲到兰陵,乾隆年间始定居在台儿庄。到谢玉田八岁这年,也就是同治九年,谢家已在台儿庄扎根上百年。

    在谢玉田这一代,对故土家园的概念,只是从祖辈传下来的一个传说,他的老家只有台儿庄,但是山西是他老祖宗的故土,是他们谢家的根,他有责任去帮助先祖完成叶落归根的夙愿,哪怕这个夙愿只是在故土上栽下一棵树。

    盛怀岭是个铁货商,他要去山西平阳采购青铁。去时轻松,盛怀岭揣着银票,只要保证他安全抵达就行。返程要押运一批青铁,路途遥远,还需要翻过太行山,是要加一番小心的。谢玉田想的是先探探路再作打算。

    说话间就到了动身的吉日。谢玉田向三弟谢玉春交待好镖局的事务,然后在祠堂里拜了祖先,又到镖局隔壁的关公庙上了香。盛怀岭带着随从小吉早已等候在台儿庄城外,谢玉田和弟子赵广前出城和盛怀岭接上头,四匹快马一路向西飞奔,不日,便到了太行山下。

    谢玉田从没有出山东向西去过,并不熟悉道路。盛怀岭为采买青铁,一年要过太行山一回,对道路极熟。翻越太行山的路仅有八条,被称作“太行八陉”。要去往泽州府的平阳,有两陉可走,一是走王屋山与太行山相交之处的第一陉“轵关陉”。这条路最近,过沁河峡谷,翻过山去就到了平阳。说时简单,其实不然,沁河峡谷六六三十六道弯,每一道弯都险阻重重,天堑之险、关隘盘剥不说,更有盗匪出没。去年夏天,盛怀岭便是在这条道上遇劫,丢了全部货物,元气大伤。今年筹资重来,不敢再大意,于是慕名找到谢家镖局护镖,纵是如此,他也没有胆量再向“轵关陉”去冒险了。还有一条路便是“太行陉”,这条路多半在陡峭悬崖上,路宽仅三步,通行极为不便,常有车马坠入山谷,盛怀岭极少走这条道。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怕了“轵关陉”,只能去闯因太行关。

    于是盛怀岭引着谢玉田去走“太行陉”。

    巍巍太行,八百里群山,藏龙卧虎之地,站在山下看一眼顿使英雄气短。谢玉田第一次见到这么险峻的大山,也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谢玉田一行四人进入“太行陉”,行走不远,道路开始变得陡峭起来,只能牵马慢行。眼前是悬崖峭壁,耳畔山风呼啸,一派苍茫。谢玉田心思不在气象万千的风景上,他想的是如果在此遇上劫匪,绝无转寰之地。

    盛怀岭猜到了谢雨田的心思,说道:“谢先生,——”

    他称呼谢雨田为先生,而不叫镖头。谢玉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不是在运河上,是在深山老林里,防的是山贼的哨子浮在草丛里。

    盛怀岭说道:“谢先生,这种山道一般不会有劫匪,如果遇上只能认命。”

    赵广前不解,“这种山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行劫最易得手,盛老板为何说不会有劫匪”

    “一面是万丈深渊,一面是陡峭崖壁,劫匪得手之后不易快速脱身,若是遇到舍命不舍财的主,必定是两败俱伤。”

    赵广前笑说:“既然如此,盛老板多余请我们护镖啊!”

    盛怀岭不语,他的随从小吉讪笑着说:“这条道长着呢,有两位先生一路陪着说说话,不寂寞。”

    一只秃鹫从头顶飞过,谢雨田嗅到了一股阴森的气味,心里不安起来,他从盛怀岭的表情上可以感觉到,这趟镖绝不简单,转念又一想,他是受了祖先的点化入山西寻根,老祖宗岂能将他的子孙向绝地里引,一定会保佑他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

    翻过一道山梁,已然攀至山腰,面前的道路平坦起来。四人重新上马飞奔,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又是一座山峰横在面前,道路猛然收窄,高高仰起,像鞭梢一样细细地甩进了山林里。

    盛怀岭跳下马道:“我们在此稍稍一歇,吃些东西。”

    谢玉田问:“还要多久才过得山去”

    小吉笑了:“才刚进山呢。”

    谢玉田抬头看了看太阳:“日落前过得去么”

    “走得紧了过得去。”

    “那就紧着点儿走,最好不要耽搁在夜里的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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