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到南枝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加倍使君
影到南枝
作者:加倍使君
谢疏影曾听母亲说,她怀上自己的时候做了个梦,梦境里的仙子抱着一束梅花飘飘而来。疏影刚刚满月,道观的老道为她卜了一卦,满篇吉祥,唯独掺着一句疯言疯语:“此女三嫁。”父亲大怒,隐瞒了此事,也为她定了夫家。偏偏这命数是信则有,她八岁时变故横生,家破人亡,出嫁前丈夫又无端暴毙。她去守了望门寡,此时已有一嫁。剩下的,她该听天由命,还是握在自己手中……
第一章 噩耗
谢疏影看着整齐堆放在屋里的聘礼,满目是刺眼的红。她扯过安月手中所捧的一幅白布,将几个大樟木箱子全数覆盖起来,那种嚣张跋扈瞬间归于安宁。
安月轻轻扶着疏影的手臂,想劝她别为此伤怀,可不知道怎么开口。
五更天时,江北旸山怀庸侯府敲响云板。谁也没想到,在阖府上下沉浸在一团喜气之中时,世子陆澄溘然长逝。
将近午时,暴雨倾盆,快马急报至申屠府上,申屠镇彼时外出作客,疏影正陪徐夫人在屋里做绣工,所绣正是自己的嫁妆缎子,一对春水里的鸳鸯。
徐夫人得知消息后,看疏影的眼神犹豫起来,疏影便已经猜到是不好的事情。她强烈地感觉到,陆澄的死绝非意外,而且早有预兆。只是自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如今又要成为一片无根的漂萍,愤怒之外难免怅然。
“姑娘,”安月小心地试探疏影的态度,“我们让夫人再说一门亲吧怀庸侯本就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只是当时老爷和他家侯爷偶然结识,才定了亲的……”
疏影轻拍安月的手背,“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耽误了这许多年,也太不值得。一则,怀庸侯府当时收了我谢家聘礼,这门亲是毁不得的;二则,一个克死未婚夫的罪臣之女,人家打听到了,谁肯要、谁敢要”她深知义母徐夫人早年经历家变,心有余悸,是个一心求安生的主儿,平日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这种时候更不可能站出来为她争取什么。任是申屠镇宠自己如亲妹妹,也不可忘记寄人篱下的身份。
可也不能就这样认命,她还要为父亲伸冤,还要为弟弟谋好前程!若止步于申屠家的庇佑,那是绝不能完成宏愿的;若往前再走一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去怀庸侯府。”
安月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疏影的口中说出来的,直愣愣盯着疏影。
疏影垂眸,长长的睫毛沾了泪水,遮盖住红红的眼眶,语气依然坚定:“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还是给自己找个栖身之所吧!此去就再不回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大的决定,大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住,紧咬牙关,双手颤抖。
金陵乃富饶升平之地,甘愿守望门寡的节妇寥寥无几;如果是为怀庸侯府守节,那更会轰动一方。
她把这想法告诉了徐夫人,转身回房时徐夫人在后边用力拉着她的手,道:“影丫头,你疯了!你知道这样会被多少人笑话不能去怀庸侯府!千万不能去!我答应了你父亲要照顾好你,看着你嫁出去的!”
申屠家主申屠明远当年蒙冤入狱,在狱中自尽,徐夫人独自抚养申屠镇成人,深知做一个未亡人所要承受的苦楚,她不舍得疏影步自己后尘。
“我若不去,还有什么法子我若不去,如何向爹爹交代我若不去,如何报答大娘和哥哥对我的深恩难不成我要在申屠家住一辈子吗”疏影声泪俱下,脚下却站得定定的,言辞也是不卑不亢。
徐夫人愣住了。这是疏影在申屠府五年来,头一回和她顶撞。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疏影已不再是刚到府中时那个可怜娇弱的小女孩,倏忽到了将笄之年,身段长了许多,不知何时已经与自己一般高;只是那一身风度骨气,从来不曾变过。那是她生身母亲唐氏的恩赐。徐夫人与唐氏相处过一段时间,观其出身名门望族,举止仪态大方端庄,处事也果决镇静,透露出素来的良好教养。如今她的女儿长大了,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也是个有气节的孩子啊!”
疏影时刻不曾忘记本分,时刻用谨慎的举动提醒徐夫人,自己只是受恩于申屠府,且这恩情是终要报偿的。
时机就快成熟了,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丧事打断。前不久,疏影收到远在川蜀的父亲的家书,在婚期前关照疏影之余,父亲居然向她诉说了一个尘封许久的秘密——申屠家与谢家的遭遇,多少都与旸山怀庸侯府有关!只是究竟是何关联,谢晟并未在信中详述。
疏影深知侯府势力非同一般,如若错过这一机会,一切真相都会被侯府抹得一干二净,再无迹可寻。无论对自己有利与否,都要为谢家和申屠家讨个公道。
申屠镇从小视谢晟为榜样,立志做“和谢世叔一样的清白御史”,到如今担了家事,也在为此奔走。谢疏影相信,她的想法能为申屠镇所理解。
为表决心,疏影趁徐夫人不留神,拿起剪子,将自己刚才还在绣的那幅锦缎从两只鸳鸯中间划破。如果她谢疏影与怀庸侯府的关系,也能够如此简便地一刀两断就好了。
申屠镇在好友莫笙家中与之商讨科举考试之事,听到怀庸侯世子的消息,就抛下莫笙,头也不回地赶回家中。他担心疏影会因此伤心,想要安慰她,再另谋他计,不料母亲见了他面竟然边说边抽泣起来。
作为看着疏影长大的哥哥,申屠镇从来顾不得许多旁人在意的礼数,疏影遭遇危难之时,总是会挡在她身前。
原以为疏影会闭门谢客,没想到申屠镇赶到她屋里时,她正站在廊下雨幕后面等他。不由分说,申屠镇将手中的伞一甩,质问她:“为什么是我们对你不好了”
疏影抬起头,迎上申屠镇盛怒的眼神,“没有……”她心里再有算计,也还是有些怕哥哥对自己发怒。
申屠镇看着她眼中盈盈的水光,心里倏地软下来,可他始终不能理解这丫头的心思,“究竟是为什么!”
在疏影心中,申屠镇是如兄又如父的存在,这几年来全靠他庇护,自己才得以在暴风骤雨里喘息片刻。申屠镇用真心待她,一则绝不让其才情荒废:莫笙说莫家女儿多,便开了女塾,于是他让她跟着莫家的女孩们念书学礼,平日也经常查问她的功课;二则闲时总关照她的起居,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是第一个想到她,两人共同赏玩。
因而此刻疏影要离开申屠府,若向他开口,嘴唇似被什么封住。过惯了安稳的日子,面对此情此景任谁都会不舍。
转眼到了用午饭的时候,疏影知道今天无论如何请不走申屠镇这尊大佛,让安月备了两副碗筷。
“哥哥,我知道你会生我的气。可不管你怎么生气,我必须要去。爹爹前阵子寄来的家书中说,文光伯伯和他先后受害蒙冤,怕是都与怀庸侯陆家有关……”疏影一边为申屠镇布菜一边观察他的神色,果然他由怒转疑,两道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
申屠镇拿起筷子,却毫无用饭的心思,“他们看你这样弱小,早晚会吃了你的!我们一时也拿不出证据来,应从长计议,此事不用你去做。”
疏影微微叹气,垂下头来,说道:“机不可失。侯府此时人多事杂,正是能够探听点什么的时候,迟了便怕再也进不去。我明白哥哥断不敢向我保证查得到蛛丝马迹,因此最适合的人还是我。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二章 辞行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句出自《孟子公孙丑上》的话,经常被谢晟挂在嘴边。这是一个御史的品格,是他毕生的信念与追求。
申屠镇十分惊愕,原来这话从女孩的口中说出,也是金声玉振,令人震颤。他的小女孩,仿佛在今天突然长大,出落成亭亭少女,果敢聪慧,心怀大志。为父昭雪,同样是他此生所愿。这是桩多么令人欣慰的喜事!
可她孤身一人闯进虎穴龙潭,他如何放心得下!头脑撕裂一般疼痛。她从小到大的模样,一点点浮现出来,和现在的样貌重合。
申屠镇别无牵挂,疏影是他唯一的珍宝,又因命途多舛,与自己遭遇颇为相似所以倍加爱惜。难道他许多年来的付出,要在此刻化为泡影吗他与陆澄也交好,从前并不觉疏影会因嫁人而远离自己;只是风云变幻,讳莫如深,谁也不能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去吧!”
申屠镇答应得如此之快,疏影还有些恍惚。
“要是被我知道你在那儿受欺负了,我踏平了怀庸侯府也要把你抢回来,再关上七七四十九天,只给你喝稀粥!看你敢不敢再去冒险了!”
疏影忽然鼻子一酸,“哥哥,我好害怕……”
“阿影,别怕!哥哥一直在这儿,你要是觉得在那里待不下去了,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们不怕人笑话,哥哥养你一辈子!你听见了吗”申屠镇将她揽入怀中,仍像从前那样安抚她。
听着听着,疏影扑簌泪下。好似真的要出嫁一般,从此以后,再亲密的两人也得泾渭分明。直到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才真正明白为何女孩在将适夫家时,就像莫家二姑娘那样,即便只离了二三里地,也会哭得撼天动地。那并非怯懦,而是留恋!从此,便从一家人变成两家人;前程如何,也得靠自己谋划了。
将消息传给怀庸侯府以后,疏影便开始打点行李。因做了不在彼处久留的打算,只带上了秋衣和脱不开手的东西。她答应申屠镇,一旦证据到手,就立刻抽身而退,此生与怀庸侯府再无牵连。
第二天一早,徐夫人和几个家仆送疏影到了江边,早有渡船等候差遣。
申屠镇夜里多喝了几杯酒,醉得不省人事,不能前来送行。
疏影微微低头,眼睛又是红红的,一对愁眉紧蹙,嘴唇似无血色。徐夫人看着她青春年华里却着一身缟衣,心里十分疼惜,可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拉着她的手不放。
“影丫头,千万莫怪你哥哥不来送你,他又喝了那么多酒,定是伤心得厉害。”徐夫人忽然褪下手腕上戴了多年的玉镯,给疏影戴上,“这镯子算是我们申屠家赔你的了。”
“大娘,使不得!这镯子您戴了这么多年,珍如性命,从不离身,怎么能给我呢”疏影几番推拒,细瘦的手腕还是敌不过徐夫人沉稳有力。
把手镯送给她,是她的意思,更是申屠镇的意思。疏影许多年来从不知晓,这镯子原是申屠家祖传之物。
“你穿得太素,身板又小,何以令侯府中人在意你这镯子倒是增色不少,却不艳丽……”徐夫人的托词,疏影何尝听不出其中真意。大娘怕她在侯府人微言轻受欺负,用这镯子代表自己,为孤独的她撑腰。
疏影感受着那抹翠绿的尚存温度,将所有的美好收存心底,敛起悲伤浅浅一笑,重重施礼,拜别徐夫人和她的过往。
江上雾浓,依稀白鹭。
到怀庸侯府地界已是未时,此刻往来吊者只稀疏几个,疏影一行也毫不引人注目,仿佛在荷叶尖轻轻掠过的一阵风。
安月报上疏影名讳,请人接洽,对方好似也只看见一阵风,竟让她们等在门外,久未有信。
未料到刚来就吃闭门羹,疏影在马车里哑然失笑,脖颈上出了一层细汗,手中纨扇摇得忙碌。
一个时辰过去,门口换了个人看着。安月扶着疏影下了马车,她便亲自去问。那小厮只说不知上头如何安排,也许府中全心操持丧礼,实在腾不出人手接应她,只得再等等。
怀庸侯府是何等高门大户,金陵城人尽皆知,待客规矩实不应如此。如今拒人于门外,怕真是有哪个故意要看她的好戏。疏影果决,当即跪在了侯府门口台阶下,既然做戏,就陪他们做到底。小厮看了大惊,只是没有上头的指示,也束手无策。
渐渐地,耳旁多了些议论之声。
“这孩子是谁怎会跪在此处”
“齐兄不知,我原先在莫家见过这姑娘!”
“莫家人”
“非也!她是申屠家的养女,姓谢,和陆洋陆二爷他老丈人家祖上是同宗的。因她父亲是太后党,家道败落,便送来了金陵申屠家,两家是世交。那次小弟我正巧从莫佥事书房出来,赶上女塾下学,远远瞧见她在其中,气度与他人不同,我问了莫大公子,才知道这女娃并不是他家女儿,只被送去念书罢了。”
“原来还有这样一番故事!可惜……”
党争甫平,人人自危。在牵扯了许多枝节于其中的金陵城,起初几乎是谈者色变。本来谢晟那宗与金陵谢家就有些隔阂,党争之势如排山倒海,他们更是急于与谢晟撇清关系,靠拢旧党陆家,不敢沾染半分是非。
谢疏影便是这样被裹挟着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五年来身不由己,像捆没用的稻草被抛來抛去,本已近乎绝望,幸而最终是申屠家收留了她。
这些年她一直在想,如果换作别家孩子,也许就不会这样,她就是这世上的灾星。
姓齐的男子和那个曾在莫府见过她的人唏嘘一番,也就各自登车驭马离开了侯府。此刻日头依旧很大,投在侯府门口雪白的石狮子上,晃着疏影的眼睛。她未进午饭,连早晨也只是草草用了几块点心,熬到这时候,开始有些头昏脑涨。
这时,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那小厮眯眼看去,来的是一名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年在门侧下马,他便忙凑上前去牵马,满脸堆笑地说道:“槟小爷可算回来了!快些进去吧,侯爷盼了爷三天,可算给盼来了!”
“恐怕盼着见我的不止是侯爷,还另有其人吧!”少年戏谑的语气中透露几分无奈。
疏影见此机会,突然朗声说道:“未亡人感念亡夫多年照顾,特来祭奠,却不知为何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今日大姐姐若不让我进府,我宁可长跪不起,就跪在门前送亡夫最后一程!”
第三章 小院
她的话语里透着女儿家不该有的刚强,令那少年也有些惊奇。
少年习惯性地按住腰间佩刀,话语里多了几分戾气,问那小厮道:“候了多久了”
“两……两个时辰……小爷,快些进去吧……侯爷等着呢……”
“不急,总得让他们有个准备。你先去向侯爷通报一声,说我到了,这就进去。还有,问问侯爷咱们家可是忘记请哪位贵客了我怀庸侯府如此待客,实在有失大家风范!”少年看向疏影,眼神凌厉。
小厮点头如筛糠,被少年几句话吓得双腿发颤,转过身去一连摔了几个跟头。
疏影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安月在后面扶着,用一方帕子为她擦汗。
五年前,父亲的不屈反抗,母亲的苦苦哀求,嬷嬷的舍命保护,自己被人从桌子下拽出来……这一幕幕又在脑海里回旋。
如水的凉夜被鸣鸿刀砍得支离破碎。
就是鸣鸿刀!
少年目睹此景,顿生疑窦,却不好轻易做出什么举动。犹豫片刻,还是走进门去。
疏影强打精神,略定心神,微微抬头对他说道:“谢谢。”
他的脚步顿了顿,嘴角忽而上扬,心想有趣,随即加快步伐进门了。府上治丧,此人仍可着红衣,其来历绝不简单。
终于有人来传话让疏影进去。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裙,随着一位嬷嬷走进大门里,转过影壁,依山傍水而建、开阔恢宏的侯府收入眼底,本来的绿水青山笼了一层白色便更有高贵肃穆之气。聪敏谨慎如疏影,也不禁被震慑而呆愣住了。原来小小的她,对于整个旸山怀庸侯府真的不值一提。
引路嬷嬷告诉疏影自己姓姜,一看便知是个精明的人,她赔着笑道:“姑娘是我们这儿的贵客,若咱们侯府的下人慢待了姑娘,姑娘可千万别碍着我们二奶奶的面子不说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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