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一夜满关山(古言1V1)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闲雨
还有大量的骑兵在寄云关外的平野上聚集着,整队等待进关,黑压压的一片延绵开去,方圆数里,几乎占满了那片染着血的开阔谷地。
而城墙下的那一片地方,还四处堆横着西境军残破的尸体。
等这一批西樊大军入关后,她带着荣策营将士在关外沿着西境边线一路飞驰,从极西的长源寨进了关,把她留在那儿的旧部召集起来,又赶往崎门关。
这两处地方是西境线上很小规模的军事基地,历来不受重视,西凉人和樊国人聚集在寄云关处,暂时没有顾及这两个地方。
半年前她和沉渊大吵后,沉渊回了上京寻求太后的支持,沉荨当日预感不妙,以极快的速度整编了手下的几个骑兵营,剥去了几名亲信将领的指挥权,把他们调到长源寨和崎门关,暂时蛰伏起来。
十万西境军有将近八万驻扎在西境心脏寄云关,这八万西境军恐怕已经在西樊军队攻入寄云关时毁于一旦,只有这些荒僻关隘处还留有一些零散的兵力。
他们已接到冯真带去的指令,整军等待着昔日的悍将前来,带领他们重振往日荣光。
沉荨叹了一声,端着空碗起身来到墙头另一边,俯视着城墙下叁五成群吃饭的光明军。
光明军的队伍到了今天,尽管人数没有减少,但战力却在不可避免地削弱。
长源寨和崎门关一共召集了四千将士,和着她带去的五千荣策营骑兵,再加上西境线上零散的驻兵,她从崎门关下举旗出发时,有一万名战力卓着的强兵,但是经过一个多月的拼杀,这一万人损失了不少,如今真正能在与西凉人和樊人的战斗中不落下风,骁悍过人的士兵,只剩下五千多人。
现在的光明军,有近一半士兵是她纵横在西北大地上陆续招揽的,都是沦陷的各州府流落在难民中的散兵,他们之前没有受过西境军骑兵那样严苛的训练,也没有真正和西樊军面对面交战过,尽管他们的战斗力在这种严酷的、日复一日的战斗中提升起来很快,但与长时间历练出来的西境兵相比,仍然有一定的距离。
但无论多难,她也必须带着这支队伍坚持下去。
她视若亲人的部将冯真,在一次与西凉军的遭遇战中被砍断了左臂,胸口也中了一捶,整个护胸镜碎裂,胸骨肋骨齐断,当时便永远地倒在了战场上。
沉荨没有允许自己过多地沉浸在哀痛中,他们选择了这条路,也许或早或迟,都会步冯真后尘,马革裹尸埋骨沙场,最终化为尘土飘散天地间。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场战斗中猝不及防地倒下,包括她自己。
生死她见得太多,如今心头有一块悲怆而荒凉的地方,她近乎麻木地把那块地方包裹起来,用更加坚硬的情绪去掩盖。
只有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才能不负他们的牺牲,不负这场生死中的征途。
她知道从大局而言,她应该带领这支军队想办法渡过源沧江与大部队汇合,但她放不下这里的百姓,也放不下至今没有一点消息的阴炽军和骑龙坳的那八千守军,他们在拦截了樊军一天一夜后,从骑龙坳下进入了西凉和樊国的国境,从此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想,只要能得到他们的一点消息,确认他们还在继续战斗,她便不能再拖了,得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一路南下,撤往大江南岸,加入到抗击西樊主力军队的战事准备中。
她再次看了一眼这片白雪覆盖下的荒凉天地,紧了紧肮脏的披风,下了城墙。
当天夜里光明军还是留在了显州城里,过于疲惫的士兵也需要一个温暖的地方养精蓄锐,何况显州的守军和百姓如此热情,他们眼里无声的恳求和挽留亦让沉荨不忍离去。
但是丑时过后,她还是让亲兵去叫醒窝在城墙下的光明军。
她站在破败的城楼上,注视着夜幕下的大地。
天气很寒冷,积雪经过一天的阳光照射还没有化完,今夜天际中有薄薄的云层,月光时隐时现,但只要一点微弱的光芒,大地上的白雪便能把这点光芒加倍反射出来,方圆数里的情形,城墙上看得一清二楚。
城墙下的光明军已经在整队集合,裴誉上了城楼,来到沉荨身边。
“真的这时就要走么?”他问。
“走不了了,”沉荨苦笑,下颌朝前微微一扬,“来了。”
裴誉忙往远处望去,夜晚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长长的一线阴影,几乎漫到了天边,很快这线阴影便往前方拉长,有悠长的号角声扬起,这次集结而来的西凉军和樊军,已经不是之前小股的军队了,粗粗看去,至少不下叁万人。
这可能是分布在附近的所有西樊联军兵力了。
“来得可真快,”沉荨啧啧叹了一声,看一眼裴誉,“这次要连累你们了。”
“如果没有沉将军,这座城池今早就沦陷了,”裴誉正色道:“能跟沉将军和光明军一起战斗,是我们的荣幸。”
沉荨看了看他严峻的脸和捏紧的拳头,笑道:“别紧张,你守城经验丰富,这城墙虽破,还能挡上一挡。”
远处的西凉军和樊军已经集结成了几个方阵,在号角的指挥下黑压压地朝着城门方向行进,光明军迅速做出了反应,城墙的墙垛处站着两排弓弩手,手执刀枪的士兵列在弓弩手后,石块和土块垒在脚下,城墙下战力强悍的骑兵已在城门前整队,随时准备冲出城门迎战。
裴誉这回心一点都不慌,甚至还有隐隐的兴奋感。
他检视完弓弩手的准备情况,回到沉荨身边时,却见她呆呆地望着远方,目光从已经逼近城墙的西樊军军阵上方掠过,落到西樊军的后方。
裴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月光恰在这时钻出云层,已经偏西的方位正好将城墙前方的大地照得雪白,在那茫茫雪地上,西樊军阵后方约莫数十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灰点。
随着那灰点的缓慢移动,裴誉分辨出了,那是一个人和一匹马。
沉荨对下方的西樊军视而不见,只盯着那一人一马,她僵立在城楼上,胸腔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风吹一夜满关山(古言1V1) 第七五章凭陵杀(3)
裴誉有种感觉,好像远处孤立在西樊军军阵后头的那人,也在静静地注视着城楼上。
时间似乎静止下来,月光被云层挡住,再次亮起来的时候,有一阵风掠过,马上人身后的披风被扬起。
翻飞的衣袍中,那人缓缓朝天举起一杆长枪,朝城门的方向划了小半个圆弧,枪头凝聚着月光,闪烁出清寒的一道冰线。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雪地上渐渐起了动静。
那本是贴在地平线上的一根黑线,几乎让人感觉不到那原是埋伏在天地间的一种异物,这根黑线很快往前蔓延,像幽暗的潮水,阴冷、迅捷的侵蚀了明亮的雪地,远远就让人不寒而栗,是比夜晚寒凉的空气更冰冷的一种感觉。
裴誉知道那是一支军队,与晨间逆着日光而来的炽烈而彪勇的光明军截然不同,他们悄无声息地迎着月光往前流动,像地狱中的阴火,漫过之处是沉寂的黑渊和永夜。
那一人一马仍然缓缓往前行进着,长枪倒垂在手上,枪尖反射着月光,冷银的一点光在雪地上跳跃着,让人一刹那间忽略了那是一件下一刻便会夺去人生命的凶器。
他身后大军涌过来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须臾间便在他后头形成了轻缓涌动的黑海,平静的波澜下蕴含着危险的杀机。
裴誉瞧着那支肃杀而幽冷的军队,觉得喉咙处像是被一只阴厉的手遏住一般,窒息,透不过气来。他努力压住这种感觉,朝一边的沉荨转过头去。
他再次吃了一惊,并有一种错觉,好像这位女将军的脸在一瞬间现出了明媚的春阳,城楼的阴影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很柔和,唇角还弯成一个上翘的弧度。
“沉将军,他们是?”裴誉从未见过这样的西凉军和樊军,这一刻他觉察到了身体深处的战栗。
可他却见沉荨笑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持枪的人,微笑变成了朗声大笑。
“……沉将军?”
她没回答,片刻后猛然朝裴誉转过脸来,眼眸中是炽热而灿烂的光芒。
“裴都尉,这里交给你了!你们守好城门便是,我带人下去迎战!”
她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很快转身奔下城楼,尚处于迷惑中的裴誉立刻上前一步,伸长脖子去瞧下方的城门出口。
城墙不远处的西樊军方阵中已经起了一阵骚乱,他们感受到了身后直逼而来的那种阴冷凝重的杀气,军阵最后方的西樊军骑兵调转马头,看见了那支正悄静无声漫向他们的杀军。
战马开始嘶鸣,阴煞凶暴的气息随着寒风飘散过来,无孔不入,西凉人和樊人并不惧怕,反而更加兴奋,反应迅速的他们立刻变化了阵型,随着短促的号角声,几个方阵集合到了一起,放下云梯和木桩的步兵举起弓箭,被举着盾牌的骑兵团团围在了阵列中央。
那支黑色的军队像幽冥之兽喷出的毒涎,漫到西樊军前十数丈处停住了,两军対持一息,黑暗的幽军阵前那名将领再次举起手中的长枪,与此同时随着西樊军号角的一声长鸣,飞蝗羽箭从西樊军的军阵中央齐齐射出,漫空飞往那支军队。
划破长夜的嗖嗖声中,黑暗的潮水一下往两边散开,黑色幽军亮出尖利而嗜血的毒牙,他们手举盾牌挡过这波箭雨,在西樊军下一波箭矢落下之前,已经杀气腾腾地冲入了西樊军的左右两翼,卷起阵阵腥风血雨,汹涌地撕裂了西樊军骑兵后方的两侧防线。
城墙下方的城门这时也陡然开了,光明军中爆发出气势浑厚的吼声,以拔山举鼎的气势勇猛地冲向西樊军阵的中心位置。
平地惊雷,万马齐喑,本是铿锵坚固的阵列很快被光明军冲散,无法控制地往两边散开,阵列中心的弓箭手方阵被冲得溃不成军,光明军的骑兵排列成一个紧密的锥形,锐利的锥头势如劈竹地一路冲到了阵列后方,锥形随之散开往左右两翼厮杀,硬生生把西樊军的队列分割成了两块。
黑色幽军的吞噬范围在扩大,对着光明军分割驱赶过来的西樊军骑兵张开黑暗的大口,从城墙上看下去,这两支队伍的配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光明军气势冲天,越杀越猛,不时吼声雷动,从边上往中间侵蚀的黑色幽军锋镝阴狠,几乎不会发出什么杀声。
如果说光明军像火,像烈阳,那支黑色军队便像冥水,像暗夜尽处吞噬生命的渊洞,白昼和黑夜交织,一明一暗,同样的所向披靡,锐不可挡。
昏天黑地的厮杀中两军的尖锥头一次会师,交汇一瞬又错开各自杀远。
长刀磊落开合,长枪夭矫挑刺,一如虎啸,一如龙吟。
天翻地覆间城墙下方像是火山口不断翻滚的岩浆,翻出死亡和暴虐的气息。
不过这场战斗根本没有城墙上的显州兵和一部分光明军的事,他们心潮澎湃地看着城墙下方的这场压倒性的围捕和猎杀,大部分显州兵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
这支黑色的幽军,便是消失了多日,在西北边境如神话传说一般神秘而无坚不摧、攻无不克,令人闻风丧胆的阴炽军。
他们已经看见了那些士兵脸上狰狞的面具。
能在一天之内见到两支传奇军队,并亲眼看见他们作战,站在城楼上的裴誉觉得自己运气简直不要太好。
月已沉,星已散,天空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沉凝。
苍穹之下翻腾的血浪腥滔过了最疯狂的时刻,渐渐平息下来。
这些身经百战的西凉人和樊人在人数不及他们的光明军和阴炽军的合力绞杀下,第一次有了挫败的感觉,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很快便鼓衰力竭。
他们徒劳的抵抗像快要燃尽的碳火,微弱而短暂,在势如潮水的冲杀下土崩瓦解,相继湮灭于永恒的黑暗中。
残肢断骸遍地的荒土上只剩下零落的西樊士兵,被光明军和阴炽军围截着驱赶到一处,在这个清冷的早晨,他们已见不到黎明到来之前的第一线光明。
腥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沉荨浑身冒汗,精神亢奋到了极致,叁万西樊军已快杀尽,但她觉得身体里仍然有用不完的力气,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朝不远处纵马而来的那个黑色身影望去,那身影挟风带浪,穿过血雾迷尘,于刀光枪影间向着她急冲过来。
沉荨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挑,催动战马迎上前去,这时有顽抗的西凉士兵在地上举起大刀,用尽力气朝她胯下的战马一挥,那马一声悲嘶,前蹄趔趄着往边上一倒,沉荨一个纵身翻下马背,就地一滚站起身来,手中长刀照着那西凉士兵劈下,那士兵身体反射性地弹了一弹,再无动静。
震耳欲聋的风声和马蹄声中,那一人一马已于万马千军中掠到她身前,马上人俯下身来,迎着她灼亮欣喜的目光,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臂。
沉荨就势腾身一跃,翻上马背,一手持刀,一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战马驮着两人,迎着初露的那一线曙光,风一般驰骋出那片已没有悬念的战场,消失在城墙上众人的视线内。
腾挪间她头上的头盔不小心掉落了,呼啸而过的狂风扬起散乱的黑发,猎猎风声中她觉得自己似乎飞了起来。
她把头靠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侵入鼻尖,她贪婪地闻着,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再紧了一紧,闭上了双眼。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何方,也不知道他何时停下来,但她不在乎,这一个瞬间,她愿意和他一起抛下一切,一同在阳光下饮风驰骋至天荒地老。
但他终于还是停下了,迎着初升的冬阳,在雪地四周反射出的灿烂光辉中把她抱下马背,随即死死地搂在了怀里。
他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得那样紧,近两个月来从不离手的长枪跌在脚下,沉重的铠甲盖不住胸腔中剧烈的心跳,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拥了她好长的时间,最后松开她的腰,一手掌在她脑后,另一手拨开她颊上乱舞的发丝,低头狠狠地吻了下来。
风吹一夜满关山(古言1V1) 第七六章长夜明(1)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渐渐有了一丝温度,光明军和阴炽军胜利会师。
将方才那一幕看在眼里的裴誉打开城门,焦急地奔向那片流血浮丘的战场。
两军的几名将领汇合在一处,正面面相觑。
孙金凤到处张望,“沉将军呢?裴都尉你在城墙上,你看见了么?”
裴誉正要说话,身披重甲一身是血的朱沉已赶过来笑道:“被人虏走了。”
孙金凤眉毛一挑,手中九环大刀叮铃铃一阵乱响,“什么?被人虏走了?谁?”
顾长思看了一眼朱沉,道:“别胡说,谢统领有话和她说——快清点人数吧。”
裴誉见几人都不像是忧心牵挂的模样,也就放下心来,与这几人相互通了姓名,一同清点战后军队死伤的人数,清理打扫战场。
孙金凤捅了桶朱沉的胳膊:“你们都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你们的消息,我们都急坏了。”
朱沉笑道:“我们跟着谢统领的阴炽军先去了樊国的几个储粮地,烧了几个粮仓,回到骑龙坳以北的山地里避了几天,又去了西凉,谢统领让我们穿了樊军的军服,大张旗鼓地抢了几个西凉的粮仓,趁西凉人和樊人吵得一片混乱时,又仔细追踪了他们的粮道。”
孙金凤大喜:“干得好!这下西凉人和樊人没了粮,我看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顾长思在一边沉静地说道:“现在粮草问题还不明显,西凉军和樊军入关时,本身携带了大量的粮,又一路抢了很多百姓,多个州府的粮库也被他们抢完了,估计关内西樊军能坚持两个月不成问题,但一等开春,粮草问题就很明显了,就算他们国内重新筹集了粮草,我们把粮道一断,他们就很被动了。”
朱沉在一边点着头,孙金凤早听沉荨说过顾长思,这会儿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朝朱沉哈哈一笑,“好啊,这小子能干得紧嘛!”
朱沉朝驮着两个人的那匹马消失的方向张望了片刻,回头道:“你们也很厉害啊,我们一路上都在西凉人和樊人那里听说了光明军的事,只是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雪,耽搁了好多天……谢统领听西凉兵说关内的西樊军正围追光明军,急得什么似的,好在终于赶回来了。”
“那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孙金凤好奇问道。
“进了关我们打探了一下,知道广源道以西的西樊军被剿灭了很多,猜到光明军在西边,所以就一路往这边走,正好昨天听到显州城下有西凉军被围杀的消息,就急行军赶过来了。”
朱沉说完,感叹一声,“总算老天有眼,让我们赶上了这波西樊军的围剿。”
说话间,人数已大致清点完毕,几人分别带着光明军和阴炽军进了城门。
两军的统帅这才同骑着一匹战马施然归来。
傍晚的时候,两人在城墙上寻了个僻静的角落,依偎在一起看落日。
沉荨靠在谢瑾怀里,瞧着天边那抹瑰丽灿烂的晚霞,道:“既见了你,我这就准备南下了。”
她的双手被他从背后伸过来的手握着,包裹在他的两只手掌中。
“好,”谢瑾以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我带着阴炽军暂时留在这里……八千骑龙坳的守军折了一些,现在有六千多人,我交给了朱沉。”
沉荨刚才已听朱沉说了此事,点点头道:“行啊,你们在这里,我也可以放心去源沧江对岸了,那里还有七万北境军,虽然现在是归朝廷统一指挥,但毕竟群龙无首,怕给别人欺负了去……”
谢瑾不由笑道:“操心的事真多……”一面说一面轻轻抚着她脑后的发丝,脸颊贴在她侧脸,抬眼望向城墙外头的一棵枯萎的胡杨树。
那株树安静却又孤单地扎根在远处的风沙雪地间,虬枝举臂,朝着太阳的方向伸展着褐色干枯却铮骨嶙峋的枝条,看尽这里一切杀戮与悲欢。
孤城枯木,暮云下荒凉而悠远。
夕阳在天际染出浓妍的色彩,这片土地在这一刻壮丽而又深阔,许多的沧桑离合,悲怨哀鸣都掩在平静之下,当这一片的皑皑积雪化尽,恐只余荒烟野蔓,衰草败井,亦不知来年春草复生,是否能盖去这千疮百孔的坟土残垣。
他不舍与她分离,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分离。
在这片土地上他仍有他的使命,从这时起,归来的阴炽军会接过光明军的旗帜,继续在江北大地上与分散的西凉军和樊军周旋,尽可能多地吞掉西樊军的兵力,在必要的时候再次北上切断他们的粮道,遏制住他们的生命之源,这样,集结在大江南岸的大宣朝廷军,才有可能在与西樊主力军的背水一战中获取先机。
这难得的相聚如此珍贵而短暂,他希望即将到来的黑夜再长一些,但再漫长的夜也总归会过去,他只能一再地叮嘱她。
“一切小心,”他吻了吻她的额角,“你带着朱沉这一队北境军一起过去——不过顾长思我想留他在阴炽军里,他自己也愿意。”
沉荨颇有微词,“还是让朱沉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吧,阴炽军现在也只有一万五千多人了,我怕——”
“让他们过去,”谢瑾断然道,“虽然只有六千兵,但这六千人都是富有战场经验的老兵,大江对岸的朝廷军虽然有二十多万,但战斗力却很薄弱,这时候北境军必须要顶上来,别看只有六千士兵,或许整支队伍的战斗力会因之提高一到两筹。”
沉荨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但仍然有些犹豫。
谢瑾语气很凝重,捏了捏她的手指道:“江北沿岸的西樊军,是樊王朗措亲自监军,其中有九万精锐樊国骑兵,是跟随他扫荡过樊国北边各个部落的强兵猛将,跟散布在广源道东西两面的西樊散军不能比……樊王朗措自身剽悍凶勇,惯战能征,从十岁出头就上马征伐屠戮,横刀跃马二十多年,在军事上已很有些造诣,打仗对他来说完全是家常便饭,几乎都成了精,对付这样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沉荨心情也被他说得有些沉重起来,“我知道,大江南岸的朝廷军,现在是武国公统一指挥,他这个人,早年也算是有雄韬伟略的封疆大将,但有些恃才自傲,年纪大了还有点固步自封,况且他近年来很少上大型战场,更没与西凉和樊国交过手,如果你爹能……”
谢瑾苦笑一声,“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我估计到时候武国公会让七万北境军做先锋打头阵,这本也是北境军应该承担起来的,只是多几千勇夫悍卒,咱们打起头阵来也好打些。”
沉荨不再反对,低垂着睫毛“嗯”了一声。
两人说完这个话题,一时都没再出声。
夕阳的余晖还落在墙头上,把这一片天地染得金黄,在这温暖而耀目的光线中,横亘往远处的城墙似乎重新有了几分坚固与巍峨,那些经受连绵战火不断摧残,荒芜残败的部分被光晕洗涤过,再次焕发出似是而非的雄壮。
沉荨忽然埋下头,把破得不成样子的军靴从脚上脱下,撩起裤管,露出脚踝上那根仍然鲜艳如新的红绳。
谢瑾看着她的动作,她光裸的脚踝这会儿看上去并不是光润细致的,而是有一块块的红斑和污迹,踝骨上方的一截小腿还有浮肿的迹象,这是长期行军而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来清洗舒缓造成的。
他心疼地抚上那一截愈加纤细的脚踝,以自己温热的掌心暖着那处冰凉的肌肤。
沉荨已经把那根红绳取了下来,让他也脱去靴子。
谢瑾不肯,他猜到了她的意图,“阿荨,别……”
沉荨笑盈盈道:“不脱就不脱,我估计这根绳也圈不住你的脚——把手伸出来吧。”
谢瑾注视着她,见她虽是笑着,但一脸坚持,眸中还带着几丝倔强与认真,犹豫一瞬,慢慢把左手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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