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色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 第七百三十五章 寻常人
安南国的雨季还没过去,东关城经常下雨,叫人们觉得、道路很少有干燥的时候,而且天气还很热。明军在东关附近的人马,大多都在城里和屯堡里,以减少病疫发生。据说,叛军已经占据了东关下游的各个城池。
之前派往安南国的朝廷使节刘鸣,这时住在东关感觉十分沮丧,且进退两难。
皇帝让他来招安陈季扩叛军,显然没能办成。朝中也没有圣旨或公文,命令他回国。刘鸣只能在此地、寻访各种人打听消息。这阵子与他来往比较密切的,便是一个安南人、东关府知府阮智。
府衙后院有个天井,四面的屋檐正流淌着雨帘,砖石缝隙里杂草茂盛。刘鸣在府衙里已有一阵子了,但先前忽然又下起了大雨,他便继续逗留,等雨稍停再走。
俩人已说完了刘鸣打听的公事,便闲谈了起来。
坐在茶案一旁的阮智转头,看着外面的光景,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刘使君回京之后,请不要太怪罪阮银河。他以叛军武将的身份,仍去警示了刘使君,算是有心了;没有出手相救,或许只是因为畏惧。怕被其他叛军武将知道,找他算账。”
刘鸣道:“这么说来,黎利的胆子更大。”
阮智点头道:“野心越大的人,胆子越大,黎利应该就是那种人。但寻常人总会害怕。”他说到这里,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实不相瞒,在下以前是胡氏麾下的武将,当时带兵上阵也怕得要死,正因畏惧、才投降了当今圣上。”
刘鸣点了点头,“胡氏叛贼不得人心,阮兄不过是弃暗投明。”
阮智接着道:“圣上是挺会用人,他没有让我继续带兵,而是给了我一个更擅长的差事。我便稀里糊涂立了功,受到了赏识。后来我觉得,那些想得到大权的安南人,把安南国搞得一团糟,不见得比明朝人好。我为甚么不向着赏识自己的人?”
刘鸣听罢,感觉阮智的话算是推心置腹了。或许因为刘鸣是汉人、且不会在安南国呆得太久,阮智反而不用掩饰太多?
阮智叹了一口气道:“常感一世很短,能做的事实在不多,咱们一个人、一世能做好一件事,就算不错了。古今有几人能救天下万民?”他摇了摇头,说道:“刘使君请茶。”
刘鸣抿了一口,这种草叶茶味道奇怪,入口稍苦、后有清凉的香味。今日谈话的气氛影响了刘鸣,他也觉得对这个安南人说话、反而能轻松不少。刘鸣沉吟片刻,便开口道:“我现在的父亲不姓刘,而去世的生父才姓刘。”
“那刘使君家的亲戚,怕不高兴罢?”阮智有点惊讶道。
刘鸣道:“后父同意的,他还有别的儿子。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便有过阮兄那样的想法,觉得人世太短,做不了多少事。”
阮智抱拳道:“佩服。”
刘鸣回忆了一会儿,说道:“当年家母带了一些嫁妆,我得以到私塾里读书。不知怎地、忽然想到这个道理;那时正见到后父、在自家田里做着甚么事,便与他说起了感悟。
年少不知事、我说了许多古怪的话,大概说的是,因为一个人能做的事太少了,那些富贵人家多半经过了几辈人积攒,每个人都要尽力、才能建立家业……或许想得到后父夸赞有志气?我已经忘了当时怎么想的了。”
阮智道:“刘使君知事得早。”
刘鸣摇头道:“不过是突发奇想、想到无头无尾的浅薄道理而已。我记得,那时后父十分恼火,骂了我一顿,差点就棍棒招呼了。当年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直到长大成人了,偶尔想起此事,才有点困惑。不知后父是觉得他不够尽力,还是认为我不是那个家族的人?抑或有别的理由。他为何那么恼怒哩?”
俩人忽然沉默下来,屋檐上流淌的积水打在天井里,“噼啪”的声音似乎骤然变大了。
阮智想了想道:“他不是在田里劳作么?”
刘鸣勉强地笑道:“按部就班地做着眼前熟知的事,虽也辛劳,但不用克服担忧、畏惧、不明前路的感受,我倒觉得算不上尽力。”
阮智陪笑道:“我认识不少人,连眼下的本分、也是不愿意做好的。”
刘鸣收住笑容,沉声道:“在下去清化时,身边的人全死了,那时我才忽然觉得很怕、很担心家中的儿子。我不能拒绝黎利,算是苟且偷生罢?”
他们再次安静下来,不再继续谈论往事。这时大雨渐渐变小了,刘鸣便告辞而出,带着一个随从、打着伞回到了居住的行馆。
刘鸣听说朝廷正在调兵前来增援,也明知招安失败,不久会诉诸武力。朝中的刑部尚书薛岩等、不日将快马抵达东关,刘鸣便决定、继续在东关住一阵子。
等到朝廷大臣到了,他要先禀报了当地情况;这段时间他没干成多少事,却也从各个衙门里、打听到了许多消息,或许对大臣们有用。
……
安南国的雨季,一直要持续要中秋节前后。
等到秋季之后,炎热天气才会渐渐下凉,雨水也将大幅减少。历朝历代从中原王朝过来的军队,发动攻势的季节最好就在那时,相对比较干燥凉爽。否则湿|热的气候、多发的病疫,以及泥泞难行的道路,不用当地人反抗,也会让中原军队不堪忍受行军。
这阵子的湿|热气候,同样会给安南军造成困难,不过他们显然比明军更适应环境。
陈季扩麾下的各路人马,已经完全占领了闷海口(南定省)以南的所有地区,并建立了郡县官府统|治。黄江(红河下游)沿岸南北,到处都是“大越军”的军寨。
安南国的明军、以及汉人官吏,现在龟缩于升龙城附近、以及与广西靠近的谅山地区。明军在永乐时期占领的地方,因为国内的问题、几乎已被放弃得差不多了,直到现在驻军还没恢复元气。
形势对陈季扩一片大好,“大越军”收复了大半土地。
此时的清化,却因此正在乱糟糟地争执。当着“皇帝”陈季扩的面,许多武将请命,把升龙围困之后,剿灭明朝在安南国的所有人,让他们畏惧“大越”;同时可以让大越皇帝的威望震慑天下。
但也有一些人,认为应该趁机与明国谈判,只要明国承认“大越皇帝”;便以释放升龙汉人作为回报,从此相安无事。
两边武将各执理由,争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武将之一的黎利却劝说道:“大事没那么容易。明军弃守了黄江南北的所有沃土,却在谅山、京泰河等地设置屯堡军寨;必定是为明国援军入大越固守道路,数月之后应有大战。
我朝应早作准备,以‘诱敌设伏、且战且退’的方略,避其锋芒,消耗敌军、拖延时间。如此一来,大越军至少不会败得太快。只要把战事拖到雨季,可叫明国人马不战而退。”
不料,陈季扩顿时龙颜大怒,说道:“朕有将士百万(号称),已将汉人围在升龙,大势将定,你竟口出狂言!明国人劳师远征,兵马疲敝,他们是三头六臂么?”
众将纷纷附和,指责黎利胆小怕事。
黎利只好叩拜退下,不再多言。陈季扩的目光随着黎利的身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若非黎利一族实力不小,陈季扩怕不会那么容易轻饶了他。
这时一个叫黎康的武将站了出来,上前说道:“皇上乃陈朝宗室,身份高贵,顺应天命,万民拥戴。若非明国插手,皇上早已定鼎天下,故不能无视明国朝廷。他们会不会增兵大越?皇上不可不防。”
黎康虽然姓黎,但与黎利不是一个家族的人,各自在家乡起事、有着不同的势力。黎康的话、要实在不少,大伙儿容易接受,纷纷附和起来,商议猜测着明军会不会继续增兵。
不多时,黎康趁机又提出了“围城击援”的方略。便是以一部人马将升龙城围困,再派兵从闷海口(南定省)向黄江北岸进发,屯兵于北江郡;等待明国援军过了谅山、立足未稳,大越军便先攻灭其援军,再图升龙。
黎康认为明国援军会从广西来,与黎利的看法有类似之处,因为明军屯堡多设于东线谅山;西线芹站(老街)那边是云南布政使司进入大越的通道,却兵力空虚。
此计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大将阮帅要求,采用此计之后,将来要把盘踞升龙的汉人全部杀掉。
互有让步之后,各方“义军”首领终于大致说到了一起。于是略定“围困升龙、剿灭援军”,大越皇帝陈季扩对大将阮帅夸赞有加。
一时间临时设立的“皇宫大殿”里,一片称颂之声,称陈季扩是大越开国皇帝,功盖千秋。
混在武将们里面的黎利,却看着殿外的雨幕,神情隐约有点沉重,没有半点激动。....
大明春色 第七百三十六章 失我谅山
张辅等大将率领的京营三万多人、携带大量火器,先坐着巢湖水师的战船,辗转到了桂林府,水路将近三千里,用了超过一个半月时间;若非没有江河水路设置,明军步行花的时间只会更长。
裴友贞在广西布政使司治所,拿着圣旨叫各地官府召集了大量徭役壮丁、官船,水陆并进,把京营官兵的家当送到了南宁府。大伙儿在南宁府,得到了从广西、广东征调的数万卫所军,继续向安南国方向进发。
大军通过原先的边境、镇夷关(友|谊关)时已经是九月中旬了。
按照安南国的季节划分,上个月就已进入旱季;而旱季又分凉季和热季,其中凉季无疑是最舒适的季节,顾名思义凉快不热,而且道路干燥好走,病虫也少。这个凉季只有秋冬的部分月份,三四个月时间。然而明军却要花一个多月在路上。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朝廷从决策到发兵、时间已经够短了;如果错过今年的旱季,只能再等一年多时间。
柳升跟着张辅,骑马冲上了一个山坡,他见张辅的脸色不太好,却不知道是不是浪费了时机的原因。
但或许让张辅不开心的,其实是柳升自己。一路上,柳升总觉得张辅说话有点呛人。
此时柳升便没吭声,免得自讨没趣。诸将一起向南边眺望着,大地上还笼罩着些许雾气,不过站在高处已能看见、那边是一个小盆地;周围都是山林,唯有前面,有一片稍微平坦的地方。
“支棱隘。”有个武将说了一声。
但那是安南人的名字,现在明军给它取了个新名字:谅山卫。
从中原王朝入安南、东西两条路,走广西要比走云南近;而从广西一过谅山地区,便是红河平原地带,一马平川。所以安南人有一句谚语:失我谅山,则失天下。
话虽如此,安南国却一直没在这里设置比较大的建制。究竟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或许因为补给问题,让安南国政府难以长期维持?
周围的山区住的都是瑶族、苗族等部族,经常叛乱;安南国也是一个有很多少民的地方,他们难以从少民部族那里收到足够的税赋。
但是当今大明皇帝朱高煦刚刚登基,便立刻下旨在谅山地区设卫了。明朝官府不仅抽调了东关(又名升龙,今河内)的兵力在这里屯田、建城;还修建了驿道,设置官铺、驿站、屯堡体系,并让安南都督府和广西布政使司,不计损耗沿驿路补给此地。
柳升一路走来,又站在山坡上瞧了一会儿地图,心下不仅感概:有一个本身就是带兵统帅的人做皇帝,至少打起仗来会省事不少。只有会打仗的人,才不需要征求大臣们的意见,自己就明白哪里是兵家要地。
不过柳升没有说出来,因为张辅仍然不太高兴。主帅一脸严肃地审视着山川、以及驿道上的军队,那副表情叫人有些畏惧、不敢轻易造次。
山下的这股明军人马,包括卫所军、以及辎重营将士,总兵力只有几万人,但在这条山林间的驿道上行军,仍然十分宏大,浩浩荡荡的队伍不见首尾。
四面的山林很静谧,明军控制了整个地区,行军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只有军队动静的场面,莫名笼罩着一种威严与肃穆气息。
步骑的脚步声如同某种乐器合奏一样,保持着均速的节奏,在牛皮鼓的声音中整齐地行进。驴车、独轮车,与军队一起仿佛充斥了整个山谷,半空中的雾气与尘埃混作一团,如同云层一般。
张辅似乎忍不住了,转头对柳升开口道:“我军兵力并不充裕。安远侯在圣上跟前,真是想了个妙主意,还得分兵两万多人。”
这老兄终于把心里的不痛快说了出来,柳升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又不能确认,现在倒是爽快了。
原来柳升以为,自己与张辅的私交不错。毕竟一起打过汉王军、又一起投降,平时家里办甚么事,彼此间都有往来。然而柳升忽然觉得,甚么情谊都是一厢情愿罢了;在张辅心里,怕只有军功最重要。
或许去年在蒙古、柳升立了大功,张辅也是不太痛快的。
柳升不动声色地说道:“末将只是提个主张,拍板决策的、不都是圣上?”
“哼……”张辅从鼻子里发出轻轻一声,“过谅山卫到安南、一路毫无险阻,安远侯非要走海路,你懂海上的事吗?两万多将士,要是遇到海面不靖,有甚么闪失,我看你怎么交代。”
柳升却不买账,继续驳斥道:“末将不太懂,可那阉官侯显拍了胸脯的。那次在柔仪殿,大帅也在场。侯显不说了,清化以北是个海湾,东边有琼州(海南岛)、雷州府挡着,风浪不大;两广福建的水师破船,也能到这边来,何况是京师的海船?”
张辅皱眉看着柳升,柳升与之对视了一会儿。张辅没有再多说了。
只要柳升不违抗军令,他便根本不怕张辅怎么样。因为他与张辅共事了很久,太了解张辅。
此人处事有点虚伪,常常很不厚道,譬如当初张辅觉得汉王势微,便径直捉了汉王府长史、送京师邀功。但张辅又是个合格的武将,他不会因私废公、影响战局,当年“平汉之战”时期,张辅看不惯的人太多了,也没有怎么样。
唯独一次让人以为挟公报私的事,是对付何福;结果后来也真相大白,何福确实有异心,张辅没冤枉他……
大军陆续到了谅山卫附近的平坦地区,各军择地扎营。诸将进了卫城,来到临时设置的中军行辕。
很快便有一个武将赶来中军行辕禀事,来人叫李彬,与张辅很熟络的样子。柳升知道永乐朝征安南之役时,张辅也在安南统兵,看起来李彬好像是张辅的旧部;那次柳升没来,不太了解情况,所以只是猜测。
李彬带来了黄中的书信。
目前的安南都督府副都督(都督是安南国王)便是黄中,那厮在大明的内|战期间,是废太子那边的人;而且多次拒绝汉王府的招降,直到京师被攻破了才无奈奉诏。但皇帝没有清洗这些人,依旧让黄中在安南领兵;大概因为黄中是张辅的旧部,还认张辅为恩人的缘故。
此中干系,让柳升觉得,当今圣上与张辅好像是同一种人,一般不会只因为好恶、而去对付某个人。
李彬道:“黄都督一连说了好几次,要末将在大帅跟前认错请罪,言称有负大帅之恩。”
张辅一边拆信,一边马上问道:“他干了甚么事?”
李彬道:“黄都督撤走了北江府、慈山府(今越南北宁省)的驻军。现在东关府(河内)与谅山卫的驿道已断了,要联络只能从西边绕行。
上个月以来,叛军多路北进,人马愈众、来势凶猛。东关府与谅山卫都不敢弃,黄都督担心兵力分散吃败仗,便弃了北江等地,聚集兵力于东关、谅山两地固守待援。后来这些地方全被叛军占据,黄都督自觉不战而退说不过去,已知错了……”
张辅却反应淡然,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他隐隐还松了一口气,似乎觉得事情并不严重。
李彬又道:“自本月之后,叛军陆续在两处聚拢了重兵,一处在东关府的黄江(红河)下游,威胁东关重地。一处在北江府,此地叛军将领是阮帅;他们不知何处得到了消息,好像已预先知晓援军从谅山卫来。”
张辅很快便下令道:“派人绕路回去、告诉黄中,立刻调集主力渡过黄江,控制东江(河内东面的红河支流)沿岸,烧掉所有舟桥。”
李彬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听错了似的,忙问道:“大帅之意,黄都督不用固守东关城?”
张辅皱眉反问道:“黄中不离开东关,谁来断叛贼阮帅的退路?”
李彬躬身作拜,沉声提醒道:“东关府的东南面,叛军那股人马极多,或有十万之众……”
张辅冷冷道:“不是还没到东关吗?”
“是,是。”李彬只得抱拳应允。
张辅转身看向柳升:“安远侯那两万多人,明日便开拔,出谅山山区之后,直插志灵寨。你要先让前锋军搭舟桥,渡过太平江,再从东边迂回攻打志灵寨。这样渡江既不会被袭扰,也能少渡几次河。”
柳升第一次来安南,他可没张辅那么熟悉;对一些小地名和具体的地区,柳升记不住。他急忙翻出了一张地图,寻找着张辅军令提及的地方。
那个标记了志灵县的地方、马上就找到了,十分显眼,就在四条江河的汇流处。
南北流向的是太平江,果然如张辅所言,先渡江到太平江的东边,走陆路便能径直到志灵县;否则还要横渡商江、梂江、太平江。
柳升不得不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张辅又道:“安远侯拿下志灵寨之后,先驻军数日、控制太平江北段;待本将剿|灭了叛|匪阮帅,你便叫两广福建的沙船、沿松台河(今海防市的北面河流)前来接应火炮辎重,前往入海口。”
柳升抱拳拜道:“末将得令!”
大明春色 第七百三十七章 痛快的敌将
从谅山卫到北江府,驿道不到两百里。张辅部行军毫无阻拦;这几天天气不错,路上只遇到一场雨,大军每天保持四十余里的行军速度。预计在四天到五天之内,官军将会兵临北江城下。
征夷右副将军、河阳侯尹得胜,这次在张辅麾下领兵;但是他真的非常厌恶张辅这个主帅,以及其旧部黄中。
想当年,尹得胜还是一个赤子后生,仰慕着古今传诵的那些英雄人物,唱一首“怒发冲冠凭栏处”便能热血沸腾;随时准备着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但是尹得胜第一次上战场,便被泼了一瓢冷水,教他逐渐认清了现实。
他先是跟着黄中、在芹站被安南军伏击,接着又在多邦城血战。尹得胜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城墙下面堆积如山的尸山血海。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上面那些人的军功。
那时张辅和黄中,命令将士们以百户队为建制,前赴后继、不断攀爬云梯和垒土,上去送死!尹得胜是世袭百户,手下百余号活生生的弟兄,一天之后,就剩下十几个人;他还算运气好的,还有一些百户队只剩一两个人。
如今尹得胜再次来到了安南国。重游故地,他仿佛又看到了头上的敌军,空中密密麻麻的箭矢、滚木、烧沸的粪水;下面堆砌的尸首,以及被执法队和自己人堵住的后路。人们在云梯上绝望地哭喊着、怒吼着,声音如在耳际,让人心惊胆战。
“河阳侯?”张辅的声音,把尹得胜从走神之中惊醒了。
坐在马背上的尹得胜循声转过头,看见了平坦的稻田之间、如长龙一般的人马,火铳长枪密密麻麻,仿佛掉了叶子的树林一般。不远处的张辅正回过头看着他。
“大帅。”尹得胜抱拳道,但言语之间没有半点波动。
张辅道:“本帅用兵,河阳侯是不是不满意?”
居然看出来了?不过,张辅这次的部署、尹得胜没有太大的不满,他只是对张辅这个人有意见。
尹得胜道:“大帅若有军令,末将必会照办。”
张辅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听说永乐年间征安南之役,河阳侯也在军中?”
尹得胜答道:“确有其事,末将曾在多邦城作战。”
“多邦城?”张辅立刻惊讶道,“那次攻城战、是我的部属在打,圣上(朱高煦)统率的人马并没有参与攻打多邦城。你不是出身云南卫所的武将?”
尹得胜道:“末将属云南后卫。起初黄中将军奉命护送陈天平,从云南卫所调了兵,末将便在征召之列;咱们在芹站附近被伏击之后,黄中的人马一直没有解散。后来征安南之役,黄中部归大帅(张辅)率领,末将便在大帅的东路军效力。”
“原来如此。”张辅恍然道,“当初在安南国,我对你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品级不高?”
尹得胜道:“末将那时是个百户。”
张辅的脸色露出怪异的神情,沉默了片刻便道:“带兵打仗,只有忠心不一定管用。你只要遵从军令便可,万勿自作主张。”
尹得胜冷冷道:“大帅怕是有些误会,末将这侯爵、可不是拍马溜须得来的,都是一刀一枪攒下的军功。大帅若不信,大可打听打听。”
张辅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置可否。
尹得胜想了想,便没有继续吹嘘。或许有些事懵不了张辅这种老油条,若非上位者赏识、确实连拼命积攒军功的机会也没有的;当然也要运气好,不然没命了、军功毫无作用,就像被粪水烫死在贵州的刘大根。
但尹得胜就是看张辅不顺眼,又忍不住说道:“数日前在谅山卫城,末将听得大帅部署,用黄中、安远侯的人马,把江北府的叛军后路断了个干净。叛军走投无门,不与咱们拼命?”
张辅道:“那又如何,敢情河阳侯是嫌战阵上斩获太多?”
尹得胜皱眉道:“末将只是建议,只要击败敌军,追亡逐北照样能斩获大部,没必要杀光每一个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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