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曲

    一边走着，还抬起袄袖轻嗅了下，又将手放回腰际。恰时迎面撞见一个同是偷溜出来换气的郎君，相互见礼，并肩勾留信步。

    明华和唐韵宜回到厅里，厅里依旧热闹。诗会结束，主家撤去盆碗匙筷，仆役动作整洁利索换了茶具果蔬，女眷又分了三三两两，或是谈天说话，或是取来投壶百索之类的玩耍取乐。

    冬月的天暗得早，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之中，众人不觉玩闹到了告辞散宴的时候。正是人声浮动着要往外走去，外边玉沁一瘸一拐地就着一个府里丫头的手进了来，满脸尴尬。

    前一刻还宾主尽欢的厅堂顿时一冷，各家女眷全被玉沁那个模样吓了一跳，只见她额际有些许薄汗，应是疼得。纷纷围了上前询问是个怎么回事，唯独闵魏两家人心下畅快。

    众人这时才发现玉沁这个诗会状元原来一直不在厅里。

    玉沁与众人道是方才嫌厅子里闷得慌，想着出去歇一歇气，不成想一时不慎在甬道上滑了一跤，扭到了脚踝。

    “可是请了府医”梁氏厉声，不怒自威，看得扶人的丫头畏若寒蝉地低下头。

    玉沁自要为那丫头辩白一二。一时厅里兵荒马乱，郑氏招呼着丫头将女儿扶上车驾，先行一步离去。

    明华在旁看着这出热闹，事不关己，辞过主家，便也预备领齐了下人物件，自返家去。

    她特意绕开辞府的大队人马，另走一路。一路上人迹稀少，因而便很是便宜一些碎嘴的仆役躲在某处嚼舌根子。

    明华脚步惯是轻浮无声，行走之间竟丝毫未惊动说话之人。

    两个嗓音清脆的丫头还在墙面后头窃窃私语，全无察觉有人靠近。

    先头说话的丫头眉飞色舞，掩饰不住她的兴奋:“…玉大娘子当时就一个箭步追了上去，说了一句什么我也听不明白意思的话，还拽住那曲三郎的手。”

    “哎呀！”后头说话的那个低低惊叫出来。

    明华听见“玉大娘子“和””“曲三郎”的字眼，便下意识就停住了一瞬的脚步。

    后面那两个丫头又说了两三句什么“曲三郎甩开玉大娘子”、“玉大娘子扭伤”的话，明华没耐心去做偷听之事，刻意重了力道往地面连蹬几下，墙后头的说话声立即消了音，等到明华转过墙头，已是不见丫头人影了。

    明华皱了眉，出了门子，恰逢孙煜陪着曲家人站在大门口话别，四周男女宾客熙熙攘攘，人声混杂。

    曲锦枝一眼就看见明华，明华自也看到了他——身姿笔挺、高头大马，想不看见都难。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明华只当作没有看见，扭了头就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马鞭，车轮驱动马车缓慢驶开。

    曲锦枝瞧见她不悦的神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自己又哪儿让她不喜——今日在树下说话时且还好好的呢。

    明华的车驾驶出了路口，走到哄闹街市上。天色又暗沉了些，道路两旁的店铺小摊已有挂起了火烛灯笼的。

    车驾慢行，欣赏街景，明华微掀车帘，把头半探出车窗，见街角一处面摊很是干净整洁，不由起了兴致，正好在宴席之上留了空腹正有些饿了，便叫停了车夫，先是拆卸簪环首饰不至太过招摇，然后才下了车步入面摊点了几碗汤面，叫四个大丫头独占一方四角桌，自个儿另坐了一处。

    店家察言观色，知道来的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殷勤备至，拿出看家本事亲自看火下面。他眼角余光里这时又走来一角华服衣尾，来人音色醇厚，自带威势:“一样的面，再添一碗。”

    说毕，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近前，递上一粒碎银，又道:“那几位女客的账也一并算了。”

    明华闻声抬头，看见来人微惊，正不知所措，那人走来掀起裤裳，弯身坐到了明华近旁:“同是客人，这座位你坐得，我也坐得，不必惊慌。”

    醇厚的声音有安抚人心的能力，明华心中微定，倒是一边的几个丫头一时不知来的这不惑之龄的男人是谁，竟敢与主子同坐

    还是姚黄将其他三人按住，那人衣饰贵重，应该便是哪位贵人，更何况一看就知道他与主子是相熟的。

    其他三人随着姚黄再看去，只见明华与那人果真在低声交谈，显然是识得的。

    四个丫头放了心，便也不去管。

    那边店家不时端来六碗热气腾腾的面，依着主次尊卑摆列在桌




第14章 落花有意(2)
    曲锦枝没能再见到明华，孙家宴席之后，明华虽则不是以往那样闭门不出，但她大多也只是拜访外祖，时而去到太子府坐上一坐，勾得他也变着法儿往东宫跑，就连姜宥都不禁疑惑他哪根筋搭错了。

    姜宥并不得空留意表弟，因为他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需要筹谋。十一月在朝堂上骤然绷紧的氛围之中一晃而过，太子党和四皇子一系算是真正撕破脸皮，有些原沉珂于暗流的矛盾争执渐渐浮到了台面上。

    崇元帝恍若未觉御座之下水流变化，照常每日料理政事，对隐然形成的夺嫡党争视若无睹。

    十二月的时候，京城的雪已越下越大，有时遇到连夜的鹅毛飞雪，到次日人们睡醒起身，竟是连路也踏不出去。扫了雪，雪后彻骨的寒凉也随之而来，各家各户屋子里的炉碳也用得更厉害，亦有卖碳火的商家趁机发了一笔小财的。

    就连秦楼楚馆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天寒地冻，不少富家公子懒得大老远地出门，不得已被拘在各自家中与屋子里的美婢厮混。

    心有鸿鹄之志的丫头不约而同地心道:机会来了。

    玉沁踩着断枝走进曲锦枝的小院，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院子里的丫头个个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景象。

    她目光一冷，只当做没看见似的穿行过去，径直来到曲锦枝的跟前。

    曲锦枝不屏退了下人，玉沁暗恼，只得捡了可说的台面话打开话题。

    “月前在孙家不慎摔倒扭伤了腿脚，还多亏你偶然撞见，帮着照应一二，我是特意来致谢的。”

    事实自然不是如此，只是玉沁也只能这么说，不然，难不成还能当着一屋子丫头的面说她主动堵人在前，纠缠在后，活了该在家中养了大半个月的扭伤

    曲锦枝原本在擦拭他的佩剑，光着膀子，满身是汗，显然是刚耍练了一套剑招，才进了屋子。

    玉沁暗道难怪来时院子里的丫头脸上全红彤彤的，敢情不是风寒冻出来的，而是看膀子看出来的了！

    玉沁于是便不大高兴，却也明白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身边的莺莺燕燕绝不会少，这一点，她应该早就了然了。

    她是客，又是“上门致谢”的，曲锦枝没有逐客的道理，只得进了净房稍作清理，套上干净的外裳陪着在正间坐了下来。

    曲锦枝原以为自己不会耐烦陪着玉沁闲聊，但玉沁深谙往来应酬之道，说话之间拿捏分寸恰到好处，又言之有物，看似平实的字句却都能够叫她说得引人入胜。曲锦枝不觉被她勾出了谈话的兴致，说到有趣的地方，还拍掌应和。

    两人说到当今朝廷治军之道，曲锦枝暗赞玉沁剖析府兵弊端，观点犀利独到。

    玉沁将曲锦枝从头至尾的神色变化全看在眼里，不由在心底窃笑。

    她不打无准备之仗，早在一年以前，她玉府的小院子里，就已经添置购买了许多兵书策论了。

    为的就是能够在曲锦枝面前展现她的才学积累。

    曲锦枝在京城纨绔恶名为人所共知，因而并不会有太多人留意到这位常年流连花丛的曲三郎也如他的父兄一般，骨子里是流着尚武崇军的血的。

    玉沁辗转得知，翻看了许多晦涩难懂又无趣至极的兵法书籍，自觉有了把握，才敢到曲锦枝跟前，一击即中。

    两人说话说得久了些，曲锦榆过来串门时，案上未喝尽的茶水都有些凉了。

    孙绪留



第15章 流水无情(1)
    一座公主府邸，怕是只比寻常大户要好一些。

    府邸上空灯火通明，内墙隐有人声，不过一墙之隔，里外却是两重天地。

    曲锦枝在门外静待了片刻，肩头积了一点儿薄雪，但浑然不理。他仿佛被里头的暖意感染，嘴角微露笑意，调转了马头，踢踏着一地的霜消失在巷口。

    曲锦枝走出去约摸一刻钟，府邸的门“吱呀”地缓慢打开，沉闷的声响在静寂无人的路巷里刺耳地回荡，格外清彻。

    这是姚黄亲自将阮府来的仆役送到大门，仆役奉了主家的命令，来给明华送府里新包的饺子。

    仆役趁着天色尚未黑透匆忙离去，姚黄送完了人，回到明华身边。那送来的饺子已被绿玉拿了去大厨房下锅了。

    明华和几个丫头都还没有用晚膳，这饺子，来得可算正是时候。

    “想不到，表少爷还有心思做这些。”姚黄玩笑道。

    明华笑:“阮家府上是有这个惯例的，每年十二月十二，举家团聚吃饺子，图个吉祥。”只不过往年她与外祖家不甚往来，因而往年阮府是没有送来饺子给她的，怕惹她的嫌。

    明华眼神暗淡，恰时饺子上锅来，主仆几人围坐着用了，纷纷夸赞饺子鲜美。

    饺子是阮靖良亲手包的，送来的很多，明华吃不完，早命人去分了给住在碧秋院的女眷们。

    主仆五人用过晚膳，大丫头守在门外，明华独自一人进了里间，躺到美人榻上，闭着眼睛假寐，思索着一月以来的事。

    这些日子，明华为了婚事，有意放任阮靖良越界亲近自己。

    阮靖良品貌皆优，不仅是姑表至亲，更重要的是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明华确信表兄对自己也是有那么点儿意思的。

    唯独遗憾的是，明华同时发现，舅母姚氏对自己并不喜欢，甚至于，根本就是厌恶了。

    有姚氏这么一个娘家强势的舅母，哪怕外祖和阿舅都愿意赞成表兄娶自己，只要舅母反对，婚事就必然成不了。

    阮氏式微，而姚氏一族仍兴盛，在朝中也有一定影响力。阮氏需要仰仗姚氏支撑帮扶的地方多着了。

    明华感到有些疲惫。

    里外奔走，本以为能够寄托希望于外祖，不成想在关键时刻被掐了关卡。一想到年关将至，前世里的那场改变她命运的新年宫宴近在眼前，她就心急如焚。

    但再如何忧心，明华也只能自己独自烦扰，就连近身服侍的姚黄等人都没有说予。

    外祖那头，亲事是多半不能成的了。她还需另想办法，然而内心如何急切，面上是丝毫不露，就连一向细心的姚黄都没能看出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边送饺子的仆役回了阮府，阮靖良细细问了公主府情形，仆役挑着要紧的说了，阮靖良点了头，挥退了他，去到阮砚房中，陪着阮砚对弈一局。

    原本阮砚想着邀明华到府中一道吃一顿阖家团圆的饺子，可惜仆役先头去时明华恰好被太子妃接去了东宫，不得已只能改送生包的。

    阮靖良怕她贪嘴爱吃，因而将自己包裹的那些全一股脑儿送了去，足有数百余只，够吃上一阵子的。就为这，还惹了姚氏不快。

    祖孙俩坐着絮絮叨叨一阵，阮靖良回了房，洗漱了上了榻，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

    送去的几百只饺子按着人头挨个儿分过去，碧秋院里的孤寡女眷们人人得了一碗。明华又传了话，道这是阮家表少爷送来的。女眷们心下皆感受到暖意，对明华俞



第16章 流水无情(2)
    孙映看得出来她喜欢，最后剪了一下，笑道:“你若喜欢，待会儿回去，便带上它。”

    明华才要推拒:孙映又道:“…你可不必与我推辞，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太子府栽种了多少梅树！”

    大周明的人大多喜欢梅花不亚于牡丹，尤其大户人家，几乎是每家每户都是有种植的。

    但太子府种柏的怎么会是凡品呢看这梅花，形神俱佳的！不过话虽如此，明华仍是笑着应下了，乖顺地任由孙映牵了她，去了另一处宫室。

    姑嫂两个窝在一处，不多时乳母抱着明华方才两岁的小侄女进来，明华逗弄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心都被化成一摊水了，更没有工夫去想叫她心烦的那些事情了。孙映看她逗弄孩子的模样，不由会心一笑。

    据丈夫说，明华幼时也是开朗活泼的，兴许是长大成人的过程里受了许多畏惧挫折，才会越发生僻。眼下这副眉眼带笑的俏皮模样应当才是她深埋的天性。

    孙映喜欢这个真诚不做作的小姑子，是以嫁进皇家，才会一直有意与她亲近。

    明华浑然未觉正被看着，她与包成个棕子的小女娃玩得兴致正酣。不知不觉思绪飄得远了，竟透过还在牙牙学语的小侄女无意地联想到了太子府里另外几个孩子。

    太子今年二十有二，膝下已经有了三子一女。除去太子妃孙映所出的嫡长子和正被她抱着的这个，另有两个庶出子分别出自东宫姬妾的肚腹。而燕主姜宓至今还未成亲，更遑论子嗣。

    原本膝下子嗣也是姜宥固守太子之位的一个巨大资本，可谁料仅仅“两年之后”，姜宥会在帝位之争中败北

    随着姜宥失了那天下至尊的龙椅，试问新帝登基如何可能放过昔日对手几个孩子的命运便也是可想而知了。

    想及此，明华看着小侄女的眼神之中多了几丝孙映看不懂的悲悯。正在明华逗弄着孩子的时候，外边仆役进来禀报说:曲锦枝来了。

    姜宥正与幕僚去了书房商议事务，曲锦枝便由丫头领着往孙映处来。外头正下着鹅毛飞雪，曲锦枝来时撑了一柄油纸伞，走在雪中，不觉少了平日的痞匪之气，增添了些刀削笔刻之美。正如第一次在太子府的凉亭里见到他，眼下情形重现——仆役掀开门边的毡布，他一脚跨入。站在门口脱去斗篷的少年郎不过十六、七岁，却已日渐褪去黄毛青涩，露出只属于成熟男子的丰神俊朗。

    在等候曲锦枝过来时，明华正沉浸在前世今生的记忆交替中，他一进来，明华竟有种隔世的错觉，仿佛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时。只不过随风而来的不是她记忆里的难闻酒气，而是满庭的梅花清香。

    明华不觉呆傻了，曲锦枝已趋步走进，见她楞楞，起了捉弄之心:竟胆大包天伸出手，往她脸颊一掐。顿时他手上彻骨的冰冷触感将明华一个激灵唤回神来，一个尖叫喊了出来——一时不防，确被脸颊上骤然而至的冰凉惊吓到了。

    孙映责怪地看着这个胡闹的表弟，嘴里嗔骂着:眼里却是满满的宠溺:“阿枝，你又欺负人！”

    曲铈枝咧了嘴，不用孙映招呼便自行坐下，任由明华恼羞成怒，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也不惧。他丝毫没有欺负了人的歉疚，坏笑着作势要去再“冰“明华的脸，明华一怕，反而老实地坐着不动了

    明华心道，恐怕这才是曲锦枝原本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