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曲

    听说皇帝指名要吃兔子糕，孙绪笑着跟郭氏开起了玩笑来:“…娘，你说，咱们是不是沾了陛下的光，有好东西吃了……”

    郭氏无奈地看了小儿媳妇一眼:都是做祖母年纪的人了，还当着小辈的面儿没个正经。也不知道阿枝那泼皮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明华笑。

    虽说兔子糕那样的东西做起来麻烦得很，但做一份是做，做两份也是做。就算是孙绪不说，她既然要做，哪里会漏下家里的人。

    用过晚膳，明华便忙不迭地叫了丫头去准备用料了。

    曲锦枝这个明华跟前头号的学徒自然要进厨房帮着打下手的。

    两人当天晚上便加班加点开始做，到了隔日，便弄成了好大一个蒸笼，装了十足十几份出来。

    除了直接搁置在家的那些，打包了送去几家亲朋那儿的也自是有姚黄她们打点，明华则是做成了，便趁着天光晴好去了宫里。

    朝廷上的事情有着太子忙活，崇元帝反倒清闲，明华去时，他正拖着人坐在廊下对弈。明华不敢打扰了他，便静静地站在一边耐心等待。

    只是陪着崇元帝在那儿下棋的人不免叫明华觉得有稍许的惊讶不可置信罢了。

    阮砚状似无意、慈爱地看了明华一眼，仍旧专心地配皇帝下棋。皇帝棋艺不佳，但普天之下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赢皇帝阮砚小心翼翼地让了区区三子“输”给了他，便痛快地举手投降。

    明华见他们下完了棋，才敢岔了进去，给皇帝问安。

    她来的时机正好，崇元帝心情不错，便吩咐人端来茶水，请阮砚和明华对着满园美景说话叙事。

    阮砚人老成精，哪里不明白明华这个丫头一定是在好奇他为何会在这儿，只是这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崇元帝像是不知道阮砚和明华拘谨似的，笑着牵引他们追忆往事。阮砚和明华都不由要想:皇帝的葫芦里头到底卖的什么药

    阮家在朝中早就没什么人了，阮砚年轻的时候虽然有些身份威望，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年资历，不提也罢。阮砚所好奇的是，他一个无官无职的人，崇元帝如何突然想到宣召他进宫伴驾！

    阮砚没有等来和明华单独说话的机会，他坐了不多时，便被皇帝端了茶送了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明华遗憾地看了一眼外祖离去的身影，不由盘算着抽个日子去看一眼外祖……

    明华做出来的糕点很是得崇元帝的心意，他其实并不爱吃这些，但仍是一连吃下去好几块。

    明华不得不打起精神陪他说话，听他问些譬如“面上的伤太医如何说”这样的、在他看来是恩典的关心爱护。

    明华早就过了需要父亲呵护的年纪，在他心里，虽然也将崇元帝视为父亲，但在父亲的身份之前，他首先是“君”。

    崇元帝要问，她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量回答得叫崇元帝能够满意。

    可若是一个做父亲的人真正想要关心女儿，又怎么会连女儿脸上的伤好了没有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

    不过是并不太放在心上罢了。

    明华陪着崇元帝坐了有一会儿，正想着寻摸一个什么由头能够离开。外边恰恰好便有人来给她递枕头……

    内侍进来禀报说，皇后求见。

    崇元帝前一刻还微有温情的脸，一下子便沉下来一些，他遗憾地看了一眼还冒着袅袅白烟的茶水，慈眉善目:“…既如此，你便先去淑妃那里坐一坐……”另一边，已经有小太监出去喊魏后进来了。

    明华如闻大赦似的，起身来和眼前不知如何相处的养父告退，她走到宫室门口的地方，便正好和迎面寡淡装束而来的魏后擦肩而过。

    明华第一时间留意到，以往总盛装示人的魏后身上只简单穿了轻便保暖的衣服。怕是为了一双儿女的事儿正夹着尾巴做人。

    她走得快，并未留意身后魏后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凌厉。




第235章 孝心 1
    魏丹出身名门世族魏氏，又是家中备受疼宠的嫡出女儿，一路顺风顺水地位极中宫皇后，可说是从来没有多少不顺心的事。

    哪怕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孙红的儿子截胡去了太子宝座，她也自认凭借魏氏的实力，想要将皇位继承权拿回来根本不必花费什么工夫。

    她为独子姜宓暗中谋划多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场强强合作的联姻正是拉开太子之位争夺的序幕。

    谁知一双儿女前面十几年里一直乖巧听话，却在短短一年之中接连惹事……

    福成倒罢了，不过是一个女儿，嫁出去的女儿便是那泼出去的水。

    魏丹如此这般反复暗示自己，终于狠下心，将女儿牺牲了，去换取儿子的利益。

    谁知眼看着燕王一系在朝中一步一步扩大地盘，夺回本应属于中宫嫡子的荣耀权势，却忽然在一夕之间改变了局势

    魏后并非寻常妇人，她不用证据，便能直觉断定太子在朝中一连番的漂亮动作，与那个在外人看来人畜无害的柴废二公主有着莫大的关联。

    但明华不过仅凭梦境指点姜宥防范于未然，哪里能让她抓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没有证据，苦口婆心的劝说在心爱儿子的耳里也成了天方夜谭的笑话:“…母后多虑了，若说我那个蠢笨的二姐贪图口腹之欲去姜宥那儿蹭蹭饭我还相信，说她有什么能耐本事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姜宓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明华。

    魏后无奈，也知道儿子说的未尝留没有道理，兴许也真的是她多虑。但她仍是本着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的心态，叫人盯着明华。

    明华没留意魏后那一眼，并不等于跟着明华一道的宫人也没曾看见。宫人是个受过曲氏恩惠的，趁着无人，提醒了一句:“…殿下在这宫中，可要小心皇后。”

    明华听了，感激地一笑，辞过他，去了孙红那儿。

    冬月里，四处的花草树木全都枯萎，一派凋敝之色，就连呼吸吐纳之间也只闻清冷萧索。顾盼行走之中，天上无知无觉飘起了米粒大小的雪花，轻轻地落在了明华白色绒毛打边的朱红狐狸斗篷上。

    她原本就生得秀美，白皙莹润的皮肤在霜天雪色之中更显得空灵干净，再有一身如火一般亮眼的狐狸皮毛包裹，使得她看起来像是走在雪地里的精灵一般。

    孙红亲自出来迎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少女踏雪而来的这一幕。

    十九岁的年纪，韶华正好，又是已经身子骨全部张开的时候，一个女人一生之中皮囊之美最为鼎盛的，就是在这个岁数了。

    可惜……

    孙红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明华还包着纱布膏药的脸庞，想到这一片白布包裹之下伤了一道口子，心疼得很:“…如今可好些太医怎么说怎么的过去这许多日，还没有摘了纱布”

    明华笑着解释:“太医也说了，这纱布还需多包几日，不过是看着厉害，实则好了大半了。”

    各处关切她的人送来的膏药，随便拿一瓶一罐出来那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往来帮她照料伤口的医者也是医术精湛之人。明华也担心会否留疤，但随着这许多日过去，她心中已经不那么焦急了。

    她想到曲锦枝搁了一把小刀子放在床头，哄她说，若是过几日摘了布、结了痂，要是留下一条线。那他也划上一道，这才跟她相配……

    曲锦枝的做法虽然幼稚，但确实暖了明华的心，使得她这个被毁了容的人反而比旁边一众亲友要淡定得多。

    孙红自然设法将她多留一阵，只是她还要早些回去:“距离着供奉的日子也不甚远了，还有好些经文没抄完呢。”

    孙红也是知道几位皇女抄写佛经的事的。

    于是只好依依不舍地放行。

    明华留下带来的糕点，又去看了一趟云和，才朝着皇宫南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满宫的雪，下得大了些。

    朱墙白瓦，放眼之处尽是美丽，明华喜欢宫殿琼楼玉宇此时的空明澄澈，手里又捧了个手炉暖着手，即使走得慢些，倒也不会太冷。

    但越是离宫门近，往来走动的脚步声响便越是多。定时巡逻的皇家侍卫身着粽黑绒布的统一服饰，迈着整齐划一又雄壮有力的脚步，精神奕奕地来来往往。时不时也有跟她一般是到皇宫来和不同的主子进出往来的内外命妇、权爵贵勋。

    因而会在南门处碰见被封楚王的姜宏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姜宏年纪渐长，近来已经准备开府独居，十一岁上下的少年年纪虽还是个半大孩童，却已经早早地有了不属于他年龄的一分成熟稳重。

    明华听说，皇家为他安排的课业，越发地重了。

    明华巧笑倩兮，朝他微微一笑。他也很有礼貌地过来和明华见礼，呼唤一句“二皇姐”。

    明华与他笑道:“…刚刚我还从五妹妹那里出来，她跟我抱怨，说你这个做哥哥的，好久没有去陪她玩了。”

    还未撑开棱角的小少年还不太善于彻底掩饰自己的面部神态，他皱巴了一张小脸，苦笑:“…长大了，自然知道学业为重，也知道男女有别，自然不应该总是黏腻在妹妹那里。”话语之中对云和竟然有了一两分的疏离。

    明华知道皇家兄弟姐妹之中，唯有他和云和从小关系最好，可是，这样一份珍贵的兄妹情谊看来也是有些经受不住深宫之中风刀霜剑、权势名利的打磨吗

    明华笑着说了句:“…云和还是个孩子，没人陪她玩也怪可怜的，你若是得了空，抽空记得去一去，她便高兴。”说完，也不再多留，旋身朝着宫外走去。

    镇守皇宫南门的，是曲家大房的曲振文。

    明华和他打过招呼，便转身往车驾走去，曲振文象征性地陪着侄媳妇走一段，像是寻常聊天似的调侃了一句:“…五王爷是个有孝心的人，出宫开了府，还时刻惦记母后恩德，进宫探望。”



第236章 孝心 2
    明华跟姜宏说话也没特意避讳着谁，曲振文说出这个话来，一听便知道他刚才听见她和姜宏的话了。

    明华若有所思地上了马车，思考曲振文想要告诉她的事情是什么。

    姜宏没空去看望从小交好的异母妹妹，倒是记得去坤宁宫喝茶……

    楚王姜宏，是崇元帝膝下年纪最小的儿子。

    他生母出身不差，子凭母贵，姜宏在崇元帝跟前也有几分宠爱。

    光是看他王位的封号便很有意思。

    楚王。

    一个楚字，总是不免叫人料想到地处西南的封国楚国。

    明华努力搜索前世里关于姜宏的记忆，却发现一无所获。

    他年纪太小，四个哥哥又都年长、羽翼丰满，前世里，他根本来不及有什么野心，崇元帝便已经驾鹤西去。纵观他一向安分守己的性子，也不像是会惦记至高无上的皇位的。

    不过……

    明华重来一次人生，通过姜宥的手，暗中改变了许多人和事的发展轨迹。佛家总说有因必有果，她改变了因，那个“因”后边儿的所有的“果”自然也或多或少被改变了。

    她不知道这一个时空里，一切有意无意的变化会不会也使得前世里与世无争的姜宏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命运……

    明华会这么想，也是有原因的。

    明华时常根据前世记忆或是梦境提示，给予太子一些建言，这些建言大多料敌先机，帮助太子免去了许多原本避免不了的损失。

    但也不是每一回都叫她说中事态的。

    她说的那些原本在前世之中发生过的事情，在今生，也是有并不准确的时候。

    就说半月之前，她曾经告诉太子，回宫途中将有死士刺杀，但实际上却是，太子暗中布置了人手，莫说燕王府的死士，沿途路上就连一只死鸟都是没有的。

    反而是太子府里，孙映护着一对儿女，险些被伪装成东宫婢女的秦王府杀手得了手。

    姜宥没有怪她，但她对这件事情，很是内疚。

    也是因为这样失准的事情越来越多，明华越发地肯定历史的的确确在朝着她不知情的方向在发展，而她近来做梦梦见什么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姚黄换来一个手炉，塞给明华，明华才被她的动作惊醒，发觉手中的手炉有些凉了。

    而在另外一边，姜宏过门而不入，拜见过父皇母后以及太后，便匆匆地离开了。

    云和很不高兴。

    她母妃安慰她好半天，她才将心中的怒气放下，高高兴兴地拾掇了一块明华做给她吃的糕点溜达去自行玩耍。只是从这一日开始，她和姜宏也越发地疏远了起来。

    姜宏出了宫，朝着新建的楚王府走去，小小的少年郎君眉宇之间意气风发，看起来很为独自开府而自持傲气。他自己不觉，旁人却能看见他这时面上笑起来的嘴角孤独竟然和他四哥的有七分相似。

    他四哥燕王，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连续两回惹怒父皇，这时还被御前侍卫困锁在他的燕王府里。

    ……

    姜宓看着眼前混了进来向他禀报外间情报的下属，挑了挑眉，不怒自威地道:“…什么叫做‘好聚好散’，取回信物”

    那蓝衣下属低眉垂首，将带回的消息仔细分说了。

    姜宓听完，冷冷一笑，倒是没有预想之中暴跳如雷的样子。

    之前投送家族信物的世家吴氏、雷氏、赵氏，像是约好了似的，想要取回此前投诚时，交给姜宓的信物。

    姜宓回身从不知哪个暗格里取出几个或是玉佩或是吊坠的东西，吩咐道:“东西你拿去送还，不过也给本王带一句话，本王这艘船，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上就上，想下就下的，他们看不上我这王府，我便叫他们下去，回头本王夺回属于本王的东西，这功臣名单之上永远不会有他们的名字。”

    下属接了东西，自然领命而去。

    书房之中已经站在边上静静等待了有一阵的几个谋士这时纷纷出声:“…王爷怎么轻易就答应了这些人不忠不义，王爷正该留着信物约束他，实在不成，还能用来威胁一二……”

    姜宓自然是明白道理的，只是他近来被打压得憋闷，总需要发泄发泄，再说了……

    “…像是吴氏这几家不过是仗着先祖老本，妄自尊大的破落户罢了，可有可无，本王抓大放小，自行削去一些人手，太子看着，也宽心一些不是”只要将闵氏、玉氏和曲氏这样的大家族捏在手里，待他摆脱一时落魄，鹿死谁手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