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曲

    十二月初八明华再进宫去看望崇元帝的时候见到她，已经是忍不住为她眼角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更叫明华感到下意识警惕防备的是魏后看着她几乎不加掩饰的凌厉和阴狠。

    魏后做了一夜的噩梦。

    她是个笃信佛法，相信有菩萨托梦的人，她梦见了许多不好的事，醒来便不管真假，先算到了明华的头上去。

    但魏后却是忘记了一点。

    佛家讲究种善因得善果。她这一生，作恶施害害了的人不少，凭何以为菩萨为给她托梦

    更遑论梦里那些诸如明华设法将姜宓、福成兄妹五马分尸之类的荒谬景象了。

    明华看过崇元帝，去了小荣妃的宫里。

    小荣妃看见她，很是温婉地朝着她笑了笑，并且告诉她，云和正坐在用来当书房的偏殿当中看话本故事。

    明华于是过去偏殿。

    云和正看到故事精彩的地方，看见明华，手舞足蹈地喊她过去，笑着跟她说:“…二姐姐，你快来，我看见一段可有趣的话。”

    明华笑着走了过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什么话”

    小荣妃给云和弄来的，是一本寓教于乐，告诉人们处事道理的书。

    云和指着她正看到的一个故事道:“…这个故事说到王婆子在内宅里到处害人，主人公替天行道，将她绳之于法的故事。”

    明华看了看，的确是这样一个故事。

    不过故事本身没哪儿出奇的地方，倒是书本的作者在边上做了用朱笔写的批语。

    云和怪腔怪调地学了老头子的说话声调，按着批语念来:“…这王婆子求神拜佛杀人夺命，却每日晨昏定省不忘给菩萨上香，叫菩萨保佑她事事顺利，由此可知，每一个恶人房中，必定都有一个小佛堂……”




第253章 暴毙 1
    小荣妃亲自将明华送到她寝宫外边的台阶处，与她笑说:“云和这孩子喜欢殿下，殿下每回来，她都高兴。”

    明华亦笑。

    她带着人离去，并没有看见小荣妃在宫殿门口盯着看了她有一会儿才回去的。

    明华回去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雪。

    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在路边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行色匆匆。他们赶着回家去，和家人在一起。

    明华突然有些想念东阳侯府的热闹了。

    慈爱的长辈，兄弟姐妹也和睦，若非她贪图公主府的安静，这个时候回去侯府，想来大伙儿热热闹闹坐下来一同吃饭，肯定有趣。

    马车经过京城主干的大道，在一处路边的地方碰上了一个熟悉的人。

    燕王府的侧妃柳氏。

    柳氏看着也像是往王府里回去的，能够在外面碰上明华，也很是意外。

    匆匆做了寒暄，各自散开，明华回去了公主府里。

    夜里明华跟曲锦枝提了一嘴，说是回家的路上碰见柳氏了。

    曲锦枝在脑中略略地搜索了一番柳氏这个人，半天才有印象。

    明华接触柳氏的机会比起曲锦枝要多得多，她很是感慨:“…每见她一回，便见她脸上的妆容要厚上一层，我心中触动，总时不时想到最初认识她的时候。”

    柳氏在被抬进燕王府为侧之前，并不是现在这么一个样子。

    曲锦枝道:“…你也不必为她多日多虑，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说着，便不愿叫明华再说，搂了她叫她睡觉了。

    明华怀了身孕，胎相渐渐稳定，每日里在皇宫和府邸之间两点一线，几乎没去别的什么地方，这一晚碰见柳氏，就再没有见她。谁知她再一次见她，居然是看她躺在棺材里。

    不过一两日的工夫，燕王府里便传出噩耗，说是府里的侧妃柳氏，没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前两日还活蹦乱跳的上街选购钗环首饰、胭脂水粉，明华看见她的时候她还一脸买到心仪之物的高兴模样，也不见什么伤痛之色，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明华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于是叫回报消息的下人再说一遍。

    下人道:“殿下，的确是燕王府的柳侧妃，没了。刚刚燕王府的人来报丧，说是昨日夜里突生急病，暴毙了。”

    明华紧紧地皱了眉头。

    明华叫下人留心外间消息，命他随时来报，便叫他退下去了。

    等到那个报信的小子退了下去，明华才坐在位子上苦思起来。

    屋里的人，不论是明华的那些丫头，抑或是魏后派来的那些人，也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像是不大相信消息的真实性似的。

    九日的夜里没的人，十日到各家报了丧，十一日里各家登门去探望的时候，发现燕王府里已经架设了灵堂，一应物品竟然像是事先有所准备似的。

    崇元帝还病着，燕王府便和柳家的人商量着七日出殡，别叫丧事冲撞了年关的喜气……

    因而丧事从简，柳氏的尸身在燕王府里停放不了几日。

    明华是和东阳侯府的人一同去奔丧的。

    原本曲锦枝也好，东阳侯府的长辈们也好，都说她肚腹里有孩子，怕是去了不大吉利，却都是被明华给说服了。

    明华道:“再怎么也是小的时候一同玩耍过的人，她人去了，我去看一眼，也是应当的。”

    于是孙绪便陪她一道。

    柳氏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名字正经上了皇家宗谱的侧妃，有朝廷诰命，她的丧事再如何从简，该有的礼仪章程也还是有的。

    明华去时，燕王府进进出出的人不少，甚至还有好些都是相熟的。

    自然有专门的人引领她们过去，去见柳氏最后一面。

    柳氏安静地躺在木质上好的棺木中间，双手平放，眼睛紧闭。五官音容犹还是她活着的时候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但她的胸口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苍白到已经没有血色的脸告诉来府的所有宾客，棺木里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闵燕清作为燕王的正妃，自然负责处理接待宾客的事情。

    而玉沁也衣着素净地与闵燕清站在一块儿，帮忙招待。

    明华进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撞到一处，一瞬停留，玉沁便先一步移开了去。

    玉沁把目光放在明华的腹部。

    那里不过三四个月的孕肚，这时还平坦，但玉沁就是觉得那儿已经有了轻微的曲线了。

    明华一只手正下意识地放在上面，轻轻抚摸，做了一副护卫的模样。这是一个女人即将成为母亲、时刻记得去保护孩子最本能的反应。

    玉沁眼睛里一黯。

    明华没待多久便离开了。

    她已经过来尽过一份心意，算是送了柳氏一程，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了。

    只除了……

    “…她好端端的一个人，身子又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就暴毙这当中，可是有什么隐情”夜里，明华正跟曲锦枝躺在床上，想起压了一两日的心头疑惑，不由问了出来。

    曲锦枝抚摸明华腹部的大掌下意识地一个停顿。

    明华很是敏锐，一下子就感觉到曲锦枝身体一瞬间最自然的反应，自顾自道:“你可是知道什么”

    曲锦枝叹了一口气，道:“倒也不是知道什么。燕王府好歹也是姜宓的大本营，他还是有能耐管得住消息进出的。若是随便谁都能把手伸进去，想知道什么便知道什么，那他也不用在这朝堂上争夺储位了，趁早做他的闲散王爷吧。”

    “你别绕圈子，说说，怎么回事。”明华推了推他。

    曲锦枝于是道:“…就像你说的，好端端的一个人，家世什么的都有，我也听了那么几嘴，其中有一个说法我听着不无道理，只是说出来污耳朵，便没跟你提。那姜宓，人前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你想想，你那妹妹是怎么进的燕王府他这个人……有些怪癖。”



第254章 暴毙 2
    曲锦枝往常混迹于茶楼酒馆，认识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自有他的消息来源。想必是确有几分真实可信的内幕。

    明华有些目瞪口呆的。

    曲锦枝又道:“从前我只当他私底下好女色，也没如何关注于他，现在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他。若我这朋友说的属实，那么此人便是一个禽兽，不除不行。”

    明华自然而然想到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玉沁，正要说话。

    倒是曲锦枝想到和她一处去了:“出来这样的事情，不论其中消息真假，这燕王府我和你阿爹都是决计不叫阿沁在那儿待着了。原本我俩想着设法悄摸摸把人弄出来也就完了，并没有打算告诉你，既然你主动问了，我便告诉你，免得你为她担心。”

    曲锦枝手里的消息比玉琢要灵通得多了，他听说柳氏死因真相，便给玉琢那边传递了消息。两人背地里已经有所动作了。

    只不过要和皇子一拍两散，也没有那么容易就是了。

    这时他们再想起来那时见到玉沁瘦了一大圈的模样便不寒而栗，也不知道她每日里在燕王府中是不是遭受了什么磋磨……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的话，便闭了眼睛睡下了。

    而同一个时候，京城另外一边的燕王府里却是灯火通明的。

    侧妃去世，停灵七日，姜宓又请了和尚道士通宵念诵往生咒文，满府上下皆是吹打唱念，就没有一处是安静的。

    旁人想歇息的，不免觉得有些吵闹，倒是闵燕清和玉沁两个身份最为尊贵的女主人浑不在意没个好觉能睡。

    别人不知内情，自然不懂，元宵这些贴身服侍的人却是清楚自家主子为何反而比起平常要高兴……

    柳氏去了，姜宓用要在人前做出一副深情的样子。他要做样子，便不会过来折腾人。不折腾人，她自然能够睡一个好觉。

    这么一想，那些和尚道士夜里超度念道的声音不仅不吵，反而悦耳动听了。

    玉沁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多久没曾觉得躺在枕头上闭眼睡觉是这般一件叫人享受的事情……

    柳氏怎么没的，别人不清楚，她和闵燕清却是知道的。

    姜宓在外头时惯是会装模作样，到了私底下脱了衣服，根本就是衣冠禽兽。

    有些个折腾女人的手法也不知道他究竟从何处学来，有事没事便拿来折腾人……

    碰上这样一个人，闵燕清选择忍受，她选择了抗争，而柳氏选择了迎合。

    可好笑的是，偏偏是柳氏这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先被姜宓活活弄死在了床榻上了。

    既然柳氏一个选择了顺从的人都落了这样一个下场，也不知道她和闵燕清的下场又会是怎么样……

    柳氏死因的真相是元宵探听来的，元宵自然知道内幕。她不由担心玉沁。那柳侧妃听话的都丢了命，她家主子还是个不听话的……

    玉沁看出她担心，反过来安慰她:“你就放一百八十个心吧。出了人命，姜宓日后再折腾人，总会收敛。他还痴心妄想着他那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需要仰仗咱们家的地方多着呢，再怎么也会有分寸，我虽然少不了吃些苦头，但起码不会像柳妹妹那样无辜赔上一条性命的。”

    玉沁闭了眼睛，和另外一边同样闭着眼睛没有睡着的明华难得心有灵犀地同时想到了她们幼年的时候见到的那个柳氏。

    柳氏一族虽然不及玉氏、曲氏这样的大族强势，但也是颇有实力的。柳氏作为家中的嫡出女儿，备受疼宠，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性子单纯，天真不知忧愁，如若那一日在东阳侯府没有碰上姜宓那一桩的糟心事，也不至于一下子栽倒进臭水沟里，再没能爬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玉沁只觉得随着人一去，她做的那些可恶却又不至于可恨的事情也随着人没了而烟消云散了。

    话说回来，那一日是什么情形呢。

    是了，那一日……

    柳氏追逐跑闹，她走在水塘子边上，柳氏一个不小心撞进她身上，两个人一并掉了进水，给了姜宓一个可乘之机……

    柳氏原本年纪小，性子直。但她比她和闵燕清都要先了一步进了燕王府。姜宓嫌弃她淡而无味，她便慢慢丢弃了本来面目，学着别人涂脂抹粉，吸引姜宓的注意。可叹最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而误了卿卿性命了。

    可事到如今，再回头感叹这些又有什么用。

    外头，是一群法严寺的和尚在为柳氏唱念经文。

    玉沁听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便压抑不住睡意，沉沉进了梦乡。

    另一边，灵堂之中。

    柳氏没有子女，自然无人送终。只得叫了几个皇家旁支宗亲的小辈挂名送灵。

    被叫来充当“儿女”的小辈跪在那儿守灵，法严寺的和尚则分列棺木两边，他们念了一整日，另像是不知道疲惫似的。

    至于那道观的道士们，则是在柳氏死去的地方施加道法……

    相空坐在一群念经的和尚中间。

    这一次燕王府做法事，他自告奋勇下山来，打的是趁人不备，去城里的酒馆买酒吃。但他也有出家人的慈悲，为柳氏念经往生，也诚心十足。

    柳氏死因蹊跷，就是原先不知情的，在这府中感受着那诡谲的气氛，也能察觉那么几分了。

    相空心道:这京城之中的富贵人家，内里的龌龊，就是拿如来圣水搓洗个三日三夜怕也是弄不干净的。

    相空陪着众位师兄师弟坐了一夜。

    到了次日，另有一班和尚与他们换班，别人都去燕王府安排的厢房歇息，唯有相空顶着个黑眼圈，悄摸摸溜了出去，循着那酒香去了……

    他如愿以偿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美酒，又想着:这个时候若是有鱼池便好了……